贾蕙不等他说完就阻断:“梅兄仕宦之族,贾某是何等草莽,怎敢高攀,此事休要再提了。”言罢抬腿就走,梅绩拦住他去路:“嗳,家母薛氏与你们贾府互为姻表,怎算得上高攀,正经算起来,你该我唤一声表哥才是。”
这句似乎戳到贾蕙痛处,他低头绕过梅绩,一言不发的往前走。梅绩从背后追上来,依旧喋喋不休:“为兄明白你的难处,你如今是北府的人,怕王爷知道了,怪你乘隙结党在外生事是不是?”
贾蕙定住脚,回头望着他道:“梅兄,你既知道,为何还逼我做不义之人。朝廷肯录用我这个罪臣孽子已是法外开恩,我若再不知足,岂不有负国恩。总之,梅兄莫再费口舌,恕愚弟不敢从命。”
“兰荪……兰荪……”梅绩气得在背后跺脚,心道:这小小年纪就如此迂腐,毫无他父亲当年风流烂漫之气,倒把贾政的酸腐学了个十足十,真是稀罕。
春雨潺潺,打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润湿了苔痕。侍婢在前引路,不时提醒着:“大人,仔细脚下路滑。”贾蕙慢声应着,也不甚在意,随口问了句:“王爷近日在做什么?”
小丫鬟不明所以,道:“也没做什么,春寒病发,一直在府里养着。前阵子宫里的裘公公来过两趟,王爷概不应诏。”
贾蕙皱起眉头:“哪个裘公公?”
小丫鬟噗哧一笑:“还有哪个,总理内廷都检点的太监裘世安。这裘公公是宫里的红人,连忠顺王都要给三分脸面,王爷竟也爱答不理的,坐了不过半刻工夫,就打发人走了。”
贾蕙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却又板下脸来,斥道,“这话在我面前提就罢了,断不可传出去招祸。满口是非长短,你成心不想活了?”
那丫鬟吓变了脸色,忙屈膝跪下:“大人恕罪,是奴婢口无遮拦,以后不敢再犯。”贾蕙看她一张面孔涨得通红,知她当下未必服气,心中不免隐忧。
通向萼绿馆的路上遍植梅花,此时雨打残瓣,红泥满地。远远看见一人伫立在院中,身形颀长,白袷春衫,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也未束帻冠,俨如闲云野鹤一般。贾蕙整肃仪容,上前恭身一揖:“王爷。”
水溶正修剪着一条枝干,闻声也不回头,自顾自道:“来了,今日下朝倒早?”他逆风站着,虽面带病容,一言一行却清劲亢爽,与年轻时并无二致。
“朝中无事,侄儿就想着来看看。”贾蕙看他穿的单薄,忍不住提醒,“外头冷得紧,王爷还在病中,多添几件衣裳才是。”
水溶笑了笑,顺手剪下一截杂枝,扔到小厮承接的托盘里:“老了,这两年倒是越发耐寒,穿一件夹袄都嫌热,就换了单的。倒是你,忙起来都不顾死活,我听翰林院的人说,你有半月没回家了。怎么,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贾蕙低头赧然一笑:“侄儿新入官籍,尚无寸土之功,再不勤快点,难免惹人闲话。”
水溶摇头:“你可知这为官也有戒律?”
贾蕙茫然望着他,不由呆住了。水溶绕着梅树转了两匝,停下来道:“头一条,便是不可贪功冒进。以你的才学,想在官场上挣出个立足之地并非难事,可挣的太快,也绝非好事。”
贾蕙若有所悟,一贯苍白俊秀的脸庞变得火烫起来:“侄儿……侄儿懂了,多谢王爷提点。”水溶摁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别慌,都是打你这个岁数过来的,心里想什么,总猜得出一二。想重振家声,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在此之前,你须收敛锐气,多听、多看,学着分辨朝中各色人等,切不可轻信于人,包括我。”
贾蕙脸颊通红,平视着他安定淡然的眸子,忍不住微微打颤。在这个人眼里,他似乎是透明的,无论藏得多深都无处遁形,恐惧像条蛇倏然从颈后钻了上来。
暮晚酉时,府里传膳,水溶留他一起共食。偌大的雕花案上,入眼皆是些清淡菜色,清烧芦笋、什锦葵菜、桂汁豆腐,还有些寡淡无味的白粥。看着这一桌子素食,贾蕙心中闪过疑惑,犹豫片刻道:“王爷病才初愈,应该好生补一补,多吃些鱼肉,只吃这些清粥小菜怎么行?”
水溶舀了一勺粥,若无其事的送进口中,慢慢说:“二十来年,都习惯了,让你跟着一起吃素,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贾蕙不解地抬头,从他眼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悲寂,只这一瞬间,就悟到什么。他鼓起勇气,咬牙道:“恕侄儿直言,听方伯说,自打二十年前林姑母去世,王爷就一直戒斋食素。可如今早过了哀期,人死不能复生,何必为了无益之事伤了身子?”
水溶停下筷箸,忽而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是么,连你也这样看?古人说三年哀期,礼不可逾,我也曾以为,过了三年就会好起来。可心里这道伤疤,怎么都好不了。”
贾蕙略微尴尬,轻声道:“王爷——”
水溶想起往事,心间蓦然微疼,他起身踱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户,久久凝视着瓦檐下潺潺如柱的细雨。“我常想,当年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强留她在府里,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你说,到了地下,她会怨我么?”他的手扣着窗槅,声音极低。
贾蕙全然不知怎么回他,一时没说话。片刻忍不住,开口道:“听人说,当年朝中有人构陷贾家,原定是要抄家灭族的。只因为……姑母被送来做了妾,才勉强保住几个活口。”
“你还听到什么?”
“是不是……家父没有死?他还活着?!”
水溶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讶异或是恼怒:“你想做什么?找他,还是报仇?”
贾蕙面露窘色,硬着头皮道:“侄儿只是不明白,王爷若是真对姑母好,当初为何不肯秉公直言,拆穿小人阴谋,保住贾府声名,再三媒六聘的将姑母娶过门,而不是让她一个御史大夫之女委为妾妇。侄儿生的晚,虽未与她谋面,想来此事终究是块心病,只怕与她的死也有牵连。”这疑问压在心底多年,一直不敢碰,如今脱口而出,他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
水溶笑了笑:“我道你精明,原来与你爹一样,都是个直肠子。这件事上,我虽有亏于她,却也无法做的更好了。贾府的案子,是笔糊涂账,当年贤德妃失势,九省节度使检点王子腾暴病,短短二十天,两人相继亡故,这其中关窍便是我不说,你也该当明白。”
贾蕙脸色惨白,目光从迷茫转为震惊。水溶看他一眼,不温不火道:“你如今也在朝中,知道为官的艰难。圣上未登基前,王子腾原是他的心腹,后来升了九省统制,奉旨查边,慢慢骄纵起来。王、史、贾、薛四族互为姻表,权焰滔天,亲信朋党遍布朝野,连宫中的内侍都埋了他们的人。这般情形下,有贤德妃在睡榻之侧,皇上岂能安眠?宫中之事,历来波云诡谲,莫说是个小小的妃子,就是兄弟相屠也未必手软。皇上不喜王氏跋扈,又有忠顺王从中挑拨,王子腾被黜后,海疆御史趁机参了他一本,说他在任上贪墨,留下不少亏空。贾琏竟不知死活的去找裘世安,帮着王子胜、王仁补赔,正让有司拿住错,牵连出贾珍逾制,盗用亲王棺椁的陈年案子。如此一来,贤德妃的靠山倒了,贾家跟着失势,本王就是有心搭救,也根本插不上手。”
贾蕙闻言抬眸,愕然看他:“那我爹……”
“他和你姑母一样,都是太干净的人,不适合这个肮脏官场。过洁世嫌,倒不如出家清净。”
听到此处,贾蕙两眼空茫,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就听水溶续道:“说到底,当年若不是为你姑母,我根本不想趟这浑水,到头来……”他叹了口气,摇头苦笑,“想来以她的性子,肯咽下那些委屈,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为了这点原故,真心还是假意,我都懒得追究了。”
想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不辨悲喜。贾蕙看他转过头,盯着窗上梅瓣的影子出神。就这么静默良久,两人都不肯再多话,帘外春风挟着细雨,悄悄吹起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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