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放下筷子,将椅子朝前拉近了些,很认真地对尹禾说:“不能去,你哪里都不能去!只有彩虹这个地方才适合你。你知道明德是怎样的学校么?那里的孩子跟你不一样!你会受伤,你会遭受在彩虹学院不会遇见的伤痛!尹禾,你不能去,绝不能去,你只属于这里……”
尹禾终于抬头看母亲。
她只属于这里,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在心里冷笑。她究竟是怎样的孩子?从她了解到自己是酒吧歌女的私生女开始,从她了解到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开始。她一直在寻觅那个答案。母亲似乎要一辈子藏匿她的过往,可是她的过往与她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在成长中所忍耐的痛苦,母亲从来没有替她分担过。而她所承受的那些伤害,都是母亲不检点的过往带给她的。
是的,她认为母亲的过往不检点,至少,她的出生可以证明这一点。
她其实根本不稀罕进什么贵族学校念书,凭她聪慧的头脑,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做得最好,所以不管是多么不平凡的学校,她一点也不稀罕!可是,她骄傲强大的外表下面,有一颗从未改变过的,向往温暖的心。那个满身洁净气息,有着温暖明亮笑容的天使男孩,一直在她心底停留,从未消失过。
瑭,让她寻觅到了那份熟悉的感觉。
“我要去!”尹禾坚持自己的决定。这一回,她要违抗母亲的意思。
“不许去!”母亲的嗓门大了些。
“我要去!”她的嗓门跟着变大。
母亲朝她注入怒火中烧的目光。她执拗地与母亲的目光对上。她想让母亲知道,她已经长大,不再忍耐母亲过分神秘莫测的摆控。
“我要去,顺便了解一下,我到底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还要向他们证明,我比那些所谓高贵的人强百倍!就像你不顾我的感受,在酒吧里坦然唱歌一样,我也要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光明磊落,为何不能去?!”
她将“酒吧”两个字故意念得大声。然后,她看见那双跟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有多惊愕恐惧。
母亲沉默了。挣扎过后,愤怒渐渐平息。每次提起“酒吧”这两个字时,母亲便不再说话。即便此刻,在转学这样重大的事件上,母亲也在这个关键时刻停止了与她力辩下去。她倒是希望母亲能够力辩到底,把心底积压多年的委屈对她说出来。但是,母亲仍旧沉默。
看见母亲渐渐退缩的模样,她的心口开始胀痛。
母女俩眼看就要冷战下去。外婆做出她一辈子都没改变过的决定:“尹禾啊,听妈妈的话,妈妈不让你去,一定有理由。”
尹禾心里开始落泪。她永远不会了解,外婆为什么一直站在母亲身后,无论母亲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有时候,她总想,如果母亲年轻的时候,外婆对母亲多加以管束,不去纵容母亲的任性,那么今天的她也许就不会成为同龄人的笑柄。
“外婆,你这样纵容她到什么时候?!”尹禾生气地责问外婆,“难道你要我也变成她么?听她的话,跟不负责任的男人生下我这样的孩子,然后在酒吧里当歌女,对陌生的男子卖弄风骚,一辈子过被人耻笑的生活!”
她从没一针见血地挖掘母亲的伤痛。从来没有。她几乎没有勇气去检阅母亲的脸色有多难看。她无限后悔,但还是亲眼检阅了母亲的脸色在灯光里灰白下去的样子。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母亲,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伤害。她爱母亲,同样也恨她。
她再无法遏制内心潮涌般的酸涩之感,甩下筷子,飞跑进房间,一头栽进被窝里,流下了沉闷的眼泪。
第二日清晨,外婆悄悄来到尹禾的床边。
“尹禾啊,你妈想了一晚,还是同意让你去明德学院念书了。她说,你长大了,应该让你去经历一些事情了。”
这是她期望的答案,对母亲来说,这是努力了很久的答案。尹禾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她疲倦地仰望外婆干净的脸庞。外婆的微笑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柔。可是外婆的视力早已昏花,无法视见她眼中的泪水。
她扑进外婆的怀里,用柔软的眼泪在外婆的衣角里摩挲起来:“外婆,我会努力,我会努力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尹禾啊,以后不许再说让你妈伤心的话了,她这一辈子已经够委屈了……”外婆低着嗓音对尹禾说,苍老的手臂轻抚尹禾冰凉的发梢。
尹禾轻轻点头,心口是露水一样的悲凉。
第一章 第4节 “白菜头”
阳光穿透白色的花瓣,照耀在明德学院的每个角落,缤纷晶莹。绿色的枝叶沾染了露珠,在阳光里清澈透亮,璀璨晶莹,闪闪烁烁。
学生们拥成上学的人潮,秩序井然,纷纷走在樱花大道上。
大传系二年级一班。
尹禾的座位被一个女生霸占了。
尹禾从教室后门走进教室的时候,一眼扫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女生毫不客气地坐着,双腿架在课桌上,姿势极不雅观。从侧面看去,她正在不停地咀嚼一块面包,面包屑落了一地。女生的头发有些夸张,蓬乱的中长发上用一根黑色的拉力带圈圈在头顶中央,枯枝散叶般散向两侧铺开,像秋天里收割的白菜。
好嚣张的女生!
尹禾无法容忍自己的课桌上被弄得像被耗子糟蹋过一样的凌乱不堪。她捏紧拳头,悄悄走到女生身后,在女生后背上狠狠击下一掌。
“噎——”
尹禾没想到女生竟然号啕大哭,奇特的哭腔令她吃了一惊。女生手里的面包跌落在教室的地板上,桌子上的一瓶牛奶也被女生的腿碰倒,洒在尹禾的课桌上,一滴不剩。
“你干嘛打我?噎——”
女生回头,朝尹禾委屈地抹眼泪,粘贴在眼皮之上的假睫毛被那双有些胖胖的手揉掉了,沾在眼角下,显得很滑稽。
“艾可可!”
尹禾惊异地盯住女生的脸孔,叫出女生的名字,眼珠鼓得浑圆。
“对啦,是我!太过分了,原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竟然遭遇这么狠毒的毒手!死丫头!噎——”
艾可可又亮起了她那特别的哭腔,白白胖胖的脸上挂着一行眼泪,泪水和睫毛膏混杂在一起,凝聚成黑黑的浓墨状,弄了一脸,像一只笨拙的小花猫。
“扑哧。”尹禾笑了出来。
两人瞬间拥抱在一起。几个刚跨进教室门口的学生愣头愣脑,以为走错了教室,一看是艾可可度假回来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尹禾见到艾可可,又惊又喜。
艾可可是她唯一的朋友,两人是高中同学,也是唯一让尹禾关心的人,理由完全可以理解,可可同样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就因为这点相似之处,还有可可爽朗的个性,尹禾也决定只交她这一个朋友。可是,高中毕业之后,可可失去了消息,据说是去了国外,却不曾想到会在明德学院不期而遇。
“高中毕业后,你去了哪里?”尹禾急于知道可可弃她而去的理由。
“妈妈带我去东南亚定居,不久,外公去世了,给我留了一笔财产,说是让我到明德学院念完书才能继承,我也只好来这里混了。”
可可无奈地笑,觉得万分委屈。本来脑子就不太好,还要她来明德这种地方来念书。还有,她也称不上什么贵族,只是外公卖掉祖上的地产后得到一笔巨资。她无法理解外公留下遗嘱时的心情,大概是想让她摆脱掉私生女的耻辱,在明德的贵族大家庭中,找到可以弥补她出生遗憾的人来依靠吧。
可是,半年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混迹于贵族学校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纷繁复杂的贵族等级,和一些贵族阶层交往的技巧,她是学得一知半解。最终,她选择了放弃,做真实的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卸下伪装,可可觉得舒畅得像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她的爽朗和纯真是她最大的法宝,同学们也都乐意同她打成一团。她总是给大家带来无穷无尽的欢笑。
“那么,你也是念大传系?”尹禾追问。
艾可可紧抿上嘴巴,郑重其事地点头。
尹禾再次笑了。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同桌,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可可指了指隔壁乱糟糟的桌子,示意安尹禾。这可是她答应别人打扫半个月的班级卫生换来的座位,来之不易。还是那样的艾可可,从来都不爱整洁,喜欢将书横七竖八摊在课桌上,或者垒得很高,可以挡住老师视线,在下面随便做小动作的顽皮孩子。
尹禾摇了摇头,放下书包,开始整理被艾可可弄得脏兮兮的课桌。
可可好奇地翻开尹禾的纸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掏出里面的东西,然后表现出极度的震惊,“蓝格手帕!”看到尹禾的纸袋里装着男孩子用的蓝格手帕,可可惊得无法合上嘴巴,盯着尹禾,一副不把她看穿个底朝天绝不罢休的模样。
“还我!”尹禾一把夺过纸袋,迅速藏匿到课桌底下。
“你,你是不是……”艾可可觉得尹禾的举止太诡异、太离奇。优等生安尹禾是绝不会私藏男生的手帕的。这不是她正常时候表现出来的举止。可可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又左右打量尹禾的脸,左看右看,好像还是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只是,行为举止过分超常规了。
“不要乱想。”尹禾随手拿起一本书轻拍了一下可可的脑门,“准备上第一节课吧。”然后,她平静地落座,表情庄重严肃,从书包里取出第一节课的课本,大众传播学。
艾可可不再追问。尹禾的表现告诉她,她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可可郁闷地翻找书本,心里却隐隐约约难过。虽然,她与尹禾是高中时期就开始的好友,但是尹禾的内心深处,有她无法触摸的网。她们之间始终隔离着无法穿越的网,那是尹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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