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河灯,一盏一盏放进兰池。
微风吹起波澜,载着河灯漂漂荡荡,去向未知的远方。
九生清楚的记得,在燕国初遇荆轲那日,吃过晚饭,他们夜游蓟城,便遇上了放河灯。
荆轲告诉他,放河灯是为了悼念亡者,祈福生者。
那时候,九生尚且懵懂,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兀自惆怅着,当自己死了会不会有人为自己点一盏河灯。
如今,历经磨难之后,九生终于懂了。
每一盏河灯上面,都承载着一缕亡魂,灯光摇摇曳曳,照亮去往来世的路。
逝者已矣,生者弥坚。
既然选择活下来,便要好好活着,只有这样逝者方能安息。
正兀自出神,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谁在那里?”
九生吓了一跳,回身一望,却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扶苏。
这里紧挨着兰池宫,兰池宫又是他的母亲郑夫人的寝宫,会在这里遇到他并不奇怪。
扶苏目力不及九生,待走到近前才认出他来,立即躬身行礼道:“扶苏见过华美人。”
华美人是嬴政赐给九生的封号,九生不喜欢,便甚少让人如此称呼他。
九生起身,道:“公子不必多礼。”
扶苏望向满池河灯,道:“美人可是在悼念荆轲?”
九生诧道:“你怎么……”
扶苏道:“美人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你的事迹谁人不知。”
“是吗?”九生复又转身坐下,苦笑道:“我困居深宫,早已忘了外面的天地是何模样。”
扶苏站在他侧后方,将他眉锁轻愁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不觉升起一股怜惜之情。
半年前的惊鸿一瞥之后,九生便烙印在了扶苏的脑海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扶苏心中却也清楚,九生是父王的人,而且宠冠后宫,自己与他是绝无半点可能的,除非父王薨逝,自己在继承王位的同时,将他一并继承。可是,父王正值壮年,继位遥遥无期,他也便成了天上繁星。
如今,再次得见,扶苏心中的那点儿痴念又窜了出来,压都压不住。
扶苏上前一步,在九生身边坐下来。
“外面的天地并不比宫里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扶苏道:“只是你看不见,便总惦念着,便总以为外面的天地是好的,其实不然。”
“不论好与坏,我总想自己亲眼去看看。”九生偏头看他,道:“公子一定去过许多地方吧?”
扶苏感觉到他的目光,脸便有些烧起来,幸亏有夜色遮挡,才不至于被看穿。
“约略去过几个地方罢了。”扶苏道。
九生知他这是谦辞,便也不多说,转而望向兰池中的河灯,怅然道:“也不知它们能不能流出宫去。”
扶苏道:“兰池与渭水相通,只要不被波浪击沉,便能流出宫去。”
九生脑海中灵光一闪,道:“那人呢?能不能从这里游出去?”
扶苏心中一惊,道:“难道美人想……”
“没有。”九生打断他,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扶苏心中存疑,道:“没有最好,若是有,我劝美人趁早打消这样的念头。渭水汹涌,杀人无数,善水者亦不能幸免。若美人实在想出宫游玩,不如直接去求父王恩准,最为妥当。”
九生道:“你多心了,我还有五个孩子要照顾,出宫去做什么呢。”
扶苏这才稍稍安心。
九生站起身来,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扶苏跟着起身,道:“美人慢走。”
九生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扶苏来到九生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
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
九生刚踏进高泉宫,便见绿枝正在院中急得团团转。
“绿枝,怎么了?”九生道。
绿枝一见他,立即如蒙大赦,道:“美人,你可算回来了,中车府令已遣人来传了数次,唤您去曲台宫呢!”
九生惑道:“让我去曲台宫做什么?”
绿枝道:“说是大王理政时突然病倒,不省人事了。”
☆、第106章 霸道帝王爱上我…23
闻言,九生顿时愣住了。
半晌,九生才道:“怎……怎么会?他晌午过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倒呢?”
绿枝道:“奴婢也不知道详情,只是听来传话的人说了这么一句……”
正说着,赵高竟亲自来了,一见九生,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九生唬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赵高却跪地不起,道:“华美人,臣求你了,快去曲台宫看看吧,大王他……他……”
九生心脏狂跳,道:“他怎么了?”
赵高哭道:“大王今日在曲台宫理政时,突然便捂着胸口伏案不起了。臣吓得肝胆俱裂,急忙请了太医令过来诊治,说是那日美人刺伤大王后留下的隐疾,一直没有痊愈,加上连日操劳,如今突然复发,来势凶猛,竟连太医令都束手无策。臣想着,大王素日里最疼爱美人,若是美人肯在旁抚慰,大王定能挺过难关,早些醒来。可臣派人催请数次,都不见美人过去,故而便厚着脸皮亲自来了,望美人随臣走一遭,助大王,也助大秦度过此劫吧。”
赵高声情并茂的说了这么多,九生却只断断续续听清了几句。
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转身便跑出了高泉宫。
“美人!臣备了车辇!”赵高高喊着追出去,却已不见了九生的踪影。
九生一边往曲台宫的方向跑,心中一边想:若是嬴政死了该怎么办?
嬴政死了,他便自由了。
应该觉得开心才是,他那么恨他,恨不得杀死他,如今终于有了如愿的可能。
可为什么他的脸上全是泪水?为什么他的心慌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他怕得浑身发冷?
一切都乱了,乱的一塌糊涂。
冲进曲台宫的时候,九生终于镇静下来。
他深吸两口气,来到嬴政床前。
嬴政双目紧闭,脸色灰白的躺在那里,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
九生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握嬴政的手。
总是透着暖意的掌心如今却触手冰凉,这凉意顺着皮肤一直渗进骨子里,将整颗心都冻住。
“嬴政……”九生轻声唤道。
却没有人应他。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九生继续道:“你还没有完成雄图霸业,怎么舍得死呢?不过你要是真死了,我会很开心的。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带着五个孩子离开咸阳宫,离开秦国,去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一想到再也不用呆在你身边,再也不用看到你的脸,我便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床上的人若无所觉,静静躺着。
九生忽然觉得倦怠极了,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奔来曲台宫的路上用尽了。
他在嬴政身边蜷缩着躺下来,闭上眼,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来秦国刺杀你。那时候的我真傻啊,总以为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可怕的。反正活着也没什么趣味,死了也没什么所谓。可直到遇上你,我才知道,死的确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像一只纸鸢,线便握在你手里。一开始,我绑在这头,荆轲绑在那头。后来,荆轲死了,我以为线断了,我便能摔个粉身碎骨,可是,你又把孩子绑在了线的那头。你总是清楚的知道我的软肋在哪儿,然后拼命的戳刺,让我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能。你就是一个魔鬼,一个全天下最可怕的魔鬼。可是,与魔鬼一起生活的久了,我似乎也入了魔。我今天才第一次发现,我竟是甘愿的,甘愿被你扯在手里。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厌恶这样的我。嬴政,你若是死了,便没人扯我身上的线了,我害怕……”
九生说累了,渐渐睡去。
他做了个梦。
他置身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所在,绿草如茵,花香四溢。
他的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会走会跑,在他身后唧唧喳喳的闹个不停。
他坐在高处,遥望着远方,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只是下意识的等着,仿佛那个人不来,他便要在这里等一辈子。
许多人从他身边路过,停留,他看他们一眼,便知道他们不是他要等的人。
他便继续不知疲倦的等着。
终于,他等来了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就是知道,这便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孩子们冲上来,七嘴八舌的唤着那人“父亲”。
既是孩子们的父亲,那便是他的夫君了。
于是,他张口唤道:“夫君。”
下一瞬间,他猛然看清了那人的脸,竟是嬴政!
九生醒了。
他却说不清刚才的梦是美梦还是噩梦。
九生抬眸,不意却撞进了一双寒潭般的眸子。
他吓了一跳,慌忙就要起身,却发现身体被禁锢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嬴政!”九生怒道:“你放开我!”
嬴政却把他抱得更紧,道:“你方才梦到寡人了,是吗?”
“我看做梦的人是你才对!”九生用力推嬴政的胸膛,却听到一声闷哼,吓得立时收了手,道:“你……你没事吧?”
嬴政道:“你希望寡人有事还是没事?”
九生垂着眼睛,道:“你有事没事关我什么事。”
嬴政道:“寡人若是死了,你便可以带着孩子们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九生骤然抬头,道:“你都听到了?!”
嬴政望着他的眼睛,道:“都听到了。”
九生默了片刻,疑道:“难道,你的病是装的?你又在骗我?”
“寡人没有骗你。”嬴政道:“寡人虽然昏迷着,却还是即刻便认出了你的声音。”
九生半信半疑。
他实在被嬴政骗怕了,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