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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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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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人原来都还有另外的名字,不知老老爷给黑亮起了什么名,我便也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当初那个晚上,老老爷得知我叫胡蝶,他说了一句胡蝶是前世的花变的,他的意思是我的名字不好?如果胡蝶今生就是来寻前世的花魂的,而苦焦干旱的高原上能有什么花?我也曾经是憧憬过我将来了会嫁到哪儿会嫁给个什么人,到头来竟是稀里糊涂地被拐卖到这儿面对的是黑亮?!我想让老老爷能给我也起个名,但磨盘那儿人实在太多,我无法开口。

  硷畔上还有人来找老老爷,或许村里闲人太多,瞧见老老爷这儿人多,也就来凑热闹吧。一阵吵闹声,就见三朵扯着一个人往硷畔来,那人犟得像毛驴,一到硷畔上就抱住了黑亮爹凿的一块大石头,三朵就扯不动了,三朵说:毛虫,咱去见老老爷,你也是给老老爷发过誓的,你能让你爹两天了不吃不喝?毛虫说:我不是去镇上了吗,我只说当日就回的,谁知道有事耽搁了么。三朵说:有啥事,你去耍钱了!你只图赌哩还知道不知道你爹瘫在炕上?!毛虫说:那是我爹,又不是你爹。三朵说:是你爹,你对你爹好了,不是对我爹好,可我就高兴,你对你爹不好了,也不是对我爹不好,我还是不愿意。你去给老老爷认罪去!毛虫说:他又不是庙里的神。三朵说:他不是庙里的神,但他是老老爷!毛虫说:他能给我一碗饭还是给我一分钱?我认他了他是老老爷,不认他了就是狗屁!三朵抽了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不怕造孽!毛虫要回手打,三朵又一脚,把毛虫踢坐在硷畔入口地上,三朵还要扑过去踢,毛虫翻起身就跑了。
  这边三朵打毛虫,磨盘边的人都静下来面面相觑,待毛虫一跑走,齐声骂毛虫,老老爷叹了一口气,说:这忘八谈!猴子说:把老老爷气成啥了,也骂王八蛋!老老爷说:不是王八蛋,是忘八谈。三朵说:忘八谈,啥是忘八谈?老老爷说:八谈就是德孝仁爱,信义和平。说毕,起身回他的窑里去了。老老爷一走,把众人晾在那里。他们说:回,回。就也散了,各自回去。

  我压根没有想到多热闹的硷畔就这么快地空落了。天整个黑下来,还刮开了悠悠风,靠在水井轱辘上的那扫帚在吱吱响,扫帚在哭吗还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我在窗前待了一会儿,在窑壁上刻下新的一条道儿,就把煤油灯点着了。

  脑子里还在琢磨我的名字:胡蝶能寻到什么花呢?这土窑里,唯一的花就是那极花,花是干花,虫子也是死虫子。黑亮在镜框里装了极花就来了我,村里那么多光棍效仿着也在镜框里装极花,那么,我来寻的就是极花?我一下子从墙上取下了镜框,拆开来,拿出了极花,说:你就是我的前世吗,咹,我就是来寻你的?说了一遍,再说几遍,不顾及硷畔上有没有黑亮爹,也不管狗在咬还是毛驴在叫,鼻子里一股子发酸,眼泪流下来,就觉得极花能听见我的话,也能听懂我的话。我便把极花对着窗口,指挥着风:你进来,你把这极花吹活么。风果然进来,极花是被吹开了,花瓣在摇曳。我再指挥了花瓣:你能把我的消息传给我娘吗,娘丢失了女儿不知道急死急活了。花瓣突然真的脱落一片,浮在风里飞出了窗格,它忽高忽低地飞,飞过了石磨,又从石磨那儿往白皮松飞去,样子很急,如狗见了骨头跑得那么快,倏乎就出了硷畔沿不见了。

  * *

  我在想我娘。

  营盘村前的山是三个峰头,村里人都说那是笔架山,可营盘村没有出文人,连一个大学生都没有出过。娘就对我和弟弟说:好好念书,营盘村的风水会不会就显在你们身上呢!但娘的日子过得很苦,爹死后,她得忙了家里活,还得忙地里活,原本就长的脸一瘦了显得更长。每到开学前,她就为筹我们的学费熬煎,已经把一间房卖给了邻居,还卖掉了她的结婚陪妆箱子、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到后来,连家里上几辈人传下来的铜脸盆锡酒壶玻璃插屏也卖了。我见过娘在灶膛烧火时哭,我给她擦眼泪,她说烟把她熏呛的,我说火是明火没有烟呀,她就唠叨我事多。娘是越来越爱唠叨,总是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对,我都有些烦她。五月初三是爹的忌日,娘要给爹的遗像前献米饭,在米饭上夹了一筷子豆腐,又夹了一筷子炒鸡蛋,还说:你就爱吃个酸白菜!把酸白菜夹上了,却突然哭起来:你轻省了,你啥都不管了,你把我闪在半路上?!把一碗饭菜和遗像全打翻在地。到了冬季,石头都冻得像糟糕,但手只要一摸上去,又把手能粘住。那天我和弟弟从学校回来,弟弟说:今日娘给咱做啥饭呀?我说:米粥吧。弟弟说:一天三顿老是米粥!我说:你再弹嫌饭碗子,让娘唠叨你!一抬头,却见娘在远处的那棵砍头柳下脱棉袄上套着的碎花衫子。从村子到镇街六里路,要路过那棵砍头柳,砍头柳就是每年都要把树枝砍掉了只剩下树桩,来年春上树桩上再长树枝,这种柳越砍越长得旺,以至于树桩粗得三个人才能搂抱住。娘最好的衣服就是那一件碎花衫子,她是去镇街了才把碎花衫子套在棉袄上,从镇街回来了又把碎花衫子脱下来。娘是去镇街了,提了一个大包,里边装着作业本,圆珠笔,一袋盐,一袋碱面,竟然还有塑料纸包着的一斤羊肉。我说:今日不过节呀。娘说:不过节咱就不能吃肉啦?吃,给你俩吃好的!那个晚上,我们是炖了肉,还烙了个大饼子,吃过饭了,娘才告诉说:这个家再这么下去就完蛋了,即便饿不死,你们的书也念不成了,村里有三个人要去城市打工,我也跟着一块去呀。娘的决定使我高兴,娘不在家了我就不受她的唠叨了,但我立即意识到照顾弟弟要成了我的责任。弟弟还小,在村里初中读一年级,学习成绩一直在他们班是前三名,而我比弟弟大五岁,初中快要毕业,高中则要去十五里外的县城。娘在问:胡蝶,你觉得你能考上高中吗?我说:我数学不好,但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给同学们念过。娘说:你不敢保证是不是?那你就休学来照看弟弟吧,弟弟是咱家的希望,我外出挣钱就是要发狠心供一个能上大学的。我呜呜地哭了,娘就唠叨:女孩子学得再好将来还不是给别人家学的?说完了,又说一句:你学不进去么。我睡下了,娘在屋里翻寻着酒,爹生前爱喝酒,死时还留有半坛子,娘觉得倒了可惜,自己就有时喝那么一口,倒也喝上了瘾。那一夜酒坛子里已没了酒,翻出了上个月给弟弟治咽喉剩下的咳嗽糖浆,她把那些咳嗽糖浆全喝了。

  第二天,娘就走了,我也从此再不是学生。

  * *

  黑亮在第一晚要睡到土炕上来,我是撕破被单,用布条子把自己的裤子从腰到脚绑了无数道,而且还都打了死结。黑亮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湿淋淋的舌头在寻找我的嘴,我掀开了黑亮的头,一用劲,翻身趴下,双手死死地抓着炕沿板。黑亮想把我再翻过来,就是翻不动,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整个腹部就像有了吸盘,或者说都扎了根,拔出这条根了,再去拔另一条根,这条根又扎下了。黑亮气喘吁吁,低声说:你不要叫,我爹我叔能听到的。我偏要叫。黑亮的手来捂嘴,嘴把指头咬住了,我感觉我的上牙和下牙都几乎碰上了,咯吱咯吱响,满口的咸味,黑亮哎哟一声抽出了手指,手指上带走了我一颗牙。黑亮不再翻我了,坐在炕沿上喘息,说:不动你了,你不要叫。我是不叫了,一脚把黑亮踹下炕,手在窗台上摸窗关子,却摸到了一个空酒瓶子,咵地在炕沿上磕碎了一半,一半举着,说:你要敢再动,我就戳死我!黑亮还坐在地上,说:我不动你。去了方桌旁铺席,要睡在席上。但他在来炕上拿枕头,转身要走时突然抓住了我的脚,把脚指头噙在了他的嘴里。我的双脚在蹬,他还是亲了几口然后才回到了席上。

  席就成了黑亮晚上的炕。

  黑亮在席上成半夜地睡不着,他不断地轻声叫:胡蝶,胡蝶。我在头七天里,每个晚上都不敢睡,觉得那是一只狼蹴在窑里。我在黑暗里睁大眼睛,观察着黑亮的动静。二十年里,我一直以为白天是明光的,晚上一切都是黑暗,但我现在知道了白天和黑夜其实一样都可以看清任何东西,猫不是能看见吗,老鼠不是能看见吗,我的眼睛也开始能看见了。我看见黑亮在叫着我的名字时,手就在动他腿根的东西,叫得急促了,声音是那样的颤栗和怪异,便有一股水射出来,溅到窑壁上、桌子腿上。这就是男人吗?我恶心起了黑亮,看他是丑陋和流氓。每当听到他再轻叫胡蝶胡蝶,我顺手抓起炕上能抓到的物件,或者扫炕笤帚,或者枕头,扔过去,吼道:叫你娘去!
  天亮了,黑亮起来卷了席,把铺盖枕头重新放回炕上,然后开了窑门出去,和早已起来的爹说话。

  亮,好着哩?

  好着哩,爹。

  好着哩就好,你要待人家好好的。

  好好的。

  * *

  我在想出租大院。

  出租大院在城南大兴巷的最里头,大院一圈都是加盖起来的五层楼,每一间屋里都住着打工的人,我和娘就住北楼一层的东头。门外一个水池子,池上有一个假山,房东老伯常坐在那个躺椅上,旁边的小收音机唱着戏,手里端个小陶壶,听说里边泡的是龙井茶。

  弟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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