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撑着桌子起身,乱七八糟地回了个礼。一边直起身子一边举起袖子用力抹脸,抹了两把,身子始终一抖一抖的,忽然咬着嘴唇猛地昂起下巴,深深吸了口气。
再低头时,眼圈还是红红,却不再有一滴泪水流出眼眶。
☆、第 36 章
弘文阁里的课上到三月下旬,孩子们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假期。倒不是这些孩子忽然学业大进可以毕业了或是什么的,而是,春猎到了。
与夸耀勇武、逐猎争胜的秋猎不同,春猎以仪典为主,基本上不杀生,就是到处走走看看。所以危险性无限趋近于零,哪怕刚学骑马的孩子们,也能在大人的照看下在猎场里可着劲地撒欢。只要不是运气背到有人举兵谋逆的地步——咳,真背到这份上,待在京城也不见得就安全不是。
因此清平八年的春猎,今上奉太后驾幸九安山,携宗室、勋贵、高官出行,也就带了太子。太子既然去,弘文阁的这帮小学生自然跟从,虽说赶路的时候多半跟着自家尊长,可扎营了总要一块儿玩,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直把负责安防的禁军吵得一个头两个大。
祭典开始,皇帝仪式性地射箭之后,就是随驾大臣们的娱乐时间。喜欢跑马的尽可以在猎场策马飞奔,喜欢吟诗作对的也可以铺下锦毯,与三五好友庆赏明媚春光。被点来伴驾的御史中丞言豫津便趁着仪典初日,怎样也不会有公务,觑了个空钻到林府的营帐里。
“郡主,”入仕成亲多年,言豫津对霓凰郡主已经改了称呼,然而口气里还是透着当年一口一个“霓凰姐姐”的亲近:“你之前给我的那些证据,御史台已经核实得差不多了,还额外查出来几桩新的案子。——那个淮翼侯,真是作死!”
霓凰郡主淡淡一笑。像淮翼侯这等勋贵,长期把持夜秦贸易,要想手上干干净净的几乎不可能——她去年在西境只是随便一打听,淮翼侯家人在西疆抢夺货物、勒逼行商、殴杀人命,乃至和夜秦贵胄勾结,贩卖种种违禁物品等诸多行径,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堆到了面前。甚至可以说,夜秦这次叛乱,也和仗着他家势力的胡商勒逼过甚,有那么些不大不小的关系。
本来打听这个只不过打算私下禀报皇帝了事,没想到……
“那就劳烦你啦。”
“没事儿!”言豫津满脸灿烂地挺了一下胸膛。顿了顿,探身去揉林沐的小脑袋:“那个老头那么欺负我们林小沐,言叔叔肯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对不对?“
”嗯!“林沐努力点了下头。”谢谢言叔叔!……言叔叔要怎么教训他?“
“嗯……”言豫津笑嘻嘻的脸色忽然严肃了。他沉吟了一下,和霓凰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坐直身子:
“不会比当年庆国公的案子小。”
林沐有些迷惑地看看言叔叔,没有得到回答,扭头去看母亲。母亲嘴角噙着一缕胸有成竹的淡淡微笑,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抬头看向言叔叔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是满满锋锐光华:
“于公于私,理当如此。”
接下来两个大人便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林沐乖乖端坐在一旁听讲,奈何听了半天,也就是言爷爷前些天不去道观改去灵隐寺小住,言叔叔家的小妹妹闹着要去族学之类的话题。帐篷外面的春风一阵一阵吹拂进来,夹着山林草木蓊蓊郁郁的气息,让他听不了两句就想往外瞟上一眼。
幸好很快就有人拯救了他。帐门掀开,一个慈宁宫太监低头躬身走了进来,笑吟吟地在母亲面前一礼:“郡主,太后娘娘有请您过去哪。”
“有劳太后娘娘挂念了。”霓凰含笑起立,一边欠身还礼,一边伸手去拉儿子。林沐却往后一缩躲开,眼巴巴地望了母亲一眼,又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帐外。
“哦,郡主,小沐就交给我好了。”言豫津适时跳起来插话。“小沐,跟言叔叔去玩?”
温柔的春风里,林沐坐在言叔叔马前左看右看,目不暇接。言豫津一手稳稳地环着他的腰间,一手执鞭,指指点点:
“看到没有,那边就是九安山猎宫。只有秋猎才可以住,春猎只能在山脚下搭帐篷的……”
“猎宫北坡悬崖有一条小道,很险很陡的,当年先帝在猎宫遭遇叛乱,陛下就是从这条小道下去搬的救兵……”
“言叔叔言叔叔我们去那里!抓兔子!”
“小沐,现在是春天,万物复苏,不宜杀生。所以春猎以仪典为主,我们到处走走看看就行了……”
“啊?”
“啊什么啊?”脑门上被亲昵地敲了一记,林沐揉着额头,有些不服气地仰头往后看。言叔叔又笑着揉了下他的脑袋:“这还是你爹告诉我的那……我第一次围猎,就是你爹教的规矩啊。”
“是吗是吗?”林沐陡然兴奋起来,抱着言叔叔的胳膊来回摇动:“我爹那时候是什么样子?言叔叔,给我说说嘛!”
“豫津哪,带小沐出来玩啊!”远远地忽然奔来几骑,当先一人离他们还有十几步远,已经朗笑扬声。言豫津立刻催动坐骑迎了过去,林沐闻声也在马上努力挥手,几乎当场蹦了起来:“蒙伯伯!蒙伯伯!”
“哎你坐着!”说话间两马已经错镫而过,蒙挚侧身在林沐肩上按了一把,把他按回言豫津怀里,催马继续前行。奔出几步,回头远远地丢下一句:“带他去哪儿玩?可别把人拴树上啊!”
“我又不是林殊哥哥!”
言豫津不服气地冲着马队大声回嘴。喊完低头,林沐已经一寸一寸扭过头来,嘴慢慢张成了一个圆形:
“……啊?”
林沐被言豫津带着在猎场到处玩耍,一边玩一边听他爹的黑历史的时候,萧明岳也跟着庭生跑了出去。说起来他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庭生哥哥了,自打去了长林军,庭生哥哥就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一趟——
“把你绑到树上去喽!绑到树上去喽!”
“哈哈哈哈哈哈!”
清脆的笑声从树林深处接连不断地传来。萧明岳刚看了一眼,就听到那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叫:
“啊——”
萧明岳脸色一变,拔腿就要往林子里冲,身子却往后重重一挫。眼前陡然罩上一大片阴影,却是庭生哥哥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一只手紧紧拉住,另一只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庭生哥哥?”
树林的另一边,刚才的尖叫声已经高高地拉上了树顶,拔到最高点忽然一顿,变成一连串的笑声洒落下来:
“飞流叔叔!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笑声中,一个人影借力高高跃起,在树梢上方来回腾跃。每蹿起一次,那笑声都跟着高扬一次,说不出的轻松快活。
萧明岳悄悄从庭生哥哥背后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终于确定,两手拢在嘴边大叫:“小沐!”
“咦?——飞流叔叔,那里!”
刷的一声,萧明岳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已经站在了眼前,怀里抱的正是手舞足蹈满脸通红,兴奋到不行的小沐。他刚要开口,身边的庭生哥哥已经踏上一步,有些迟疑地问了声:
“……飞流哥哥?”
“……庭生哥哥?”萧明岳张口结舌地扭过头去,目光慢慢转向庭生,只觉得自己脖子一寸寸嘎嘎直响。小沐已经从对面那个人怀里挣了下来,闻言也抬头望了眼庭生,接着低下头来,和他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萧明岳眼前忽然一亮。他一步蹦到林沐面前,挺胸凸肚,双手背在背后,下巴几乎扬到了天上:
“叫叔叔!”
☆、第 37 章
哗啦啦长草踏开的声音。众人一同望去,却是言豫津牵着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看到眼前几人微微一愣,欠身:“太子殿下。”
太子才刚点头回礼,就看到林沐已经蹬蹬跑了过去,叫了声:“言叔叔。“而后一扭身靠到来人身旁,气势十足地冲着他大喊:“不叫!”
“叫叔叔!”
“就不叫!”
在场的成年人齐齐默然了一瞬。片刻,还是萧庭生率先拱手行礼:“言大人。……这位是?”
“萧将军。“言豫津还了一礼,”他是林殊将军的儿子,林沐。小沐,叫萧将军。”
“别,”萧庭生抬手阻止。“这么叫实在太见外了。小沐,来,叫庭生哥哥。”
言豫津目光微微跳了一跳。而林沐已经在他身边仰头大叫:“庭生哥哥!”叫完得意洋洋地扫了太子一眼,一扬脖,打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言豫津忍不住摇了摇头。在他对面,萧庭生也一模一样摇了摇头,和他相对苦笑。随即,庭生拉着太子,豫津拉着林沐一起往林外走,一边走,两个孩子一边隔空吐舌头、做鬼脸,而庭生确定了一下孩子们并没有拌嘴吵架的意思,就开始好奇地拉着多年不见的飞流哥哥问长问短。
“飞流哥哥!”
“……?”
“我是庭生啊!你还记得我吗?”
“……庭生!”
“飞流哥哥,好多年没见到你啦。这些年你去哪里啦?”
“苏哥哥!”
“是跟苏先生一起走了啊。那后来呢?这些年?”
飞流俊秀单纯的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神情。他歪头思索片刻,忽然抬手指向林沐,坚持地重复了一遍:
“苏哥哥!”
“哦……是和小沐在一起啊……”
言豫津若有所思地扫了庭生一眼。时隔多年,苏兄身边沉默的小小学生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校尉,曾经听到帐外动静就忍不住搁下笔去看的孩子,现在也变得沉稳而有城府了,真是让人……感慨呢。
一行人走出树林,林沐一手拉着飞流,一手拉着明岳,立刻奔出去玩到了一起。言豫津和庭生在后面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后往事,听着两个小孩的尖叫大笑和另一个大孩子几个字几个字的话音,时不时就露出一个情不自禁的微笑。
两个孩子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