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点大的孩子,知不知道什么是狎妓啊!”
“大概也就以为是叫人弹曲子吧……”
“就是,毛都没长齐哪!”
一时朝堂上阵阵喧哗。这一本弹劾把朝中有头有脸的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全都扫在里面,谁愿意自家娃儿小小年纪就背个行为不检的名头,文官还好,勋贵武臣借着越王开启的话头人人起哄。殿中侍御史提高声音连喊几遍“肃静”、“肃静”,好容易才压了下去。
那具本弹劾的御史被笑得满脸通红。借着殿中难得的安静,他硬着头皮冲出队列,举起笏板大声道:
“臣弹劾章侯在御前出言粗俗,失大臣体!”
章侯正是当年镇守西境十年的章大将军。对夜秦一战之后,他以重伤老迈乞骸骨还朝,叙功封侯。武将说话历来不比文官,何况章大将军戎马多年,说着说着嘴上就没了把门的。他辈分高,年龄大,林沐陆鸣几个论年龄都是他孙子辈的,随口调侃一句,在他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此时被人弹劾,章大将军轻咳一声,随意往下看了一眼。他铁血数十载,这目光一扫凛然生威,御史一个寒颤,下意识地闭嘴低头。底下嗡嗡声因他这一眼暂时止歇,章大将军这才转向帝座,正要意思意思拱手请罪,却见皇帝手抚御案,向下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沐用力摇头。萧景琰一挑眉,故意拉长了声音:“不可欺君哦,到底在说什么?”
“……长齐了。”林沐小小的脸上又是委屈又是认真,在地上侧过脸,仰望着白须白发的老将军,努力争辩:
“头发,眉毛,眼睫毛,都长齐了……”
这下子什么都压不住满殿哄然。宗室亲贵文武百官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哎哟哎哟地拼命抹眼泪,执掌朝堂秩序的殿中侍御史也笑弯了腰。除了太子站在御案左侧东张西望,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笑成这样之外,就连皇帝本人都笑得扶住了案沿。
哄堂大笑生生把林沐最后一句压回了肚里:
“……不就是胡子没长嘛……”
这一番狂笑过后,就连先前“公然狎妓,有碍官箴”的弹劾,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御史大夫魏元的脸色黑得能够滴水,中书令史元清的脸上也不好看——当年他被先帝擢为吏部尚书之前,就是以御史大夫丁忧的。反倒是御史中丞言豫津稳稳踏出队列,执笏躬身:
“陛下,臣有本奏。”
“讲!”
“臣以为,朝廷法度,所以布大信于天下,非为一人而设。官员不得狎妓,朝廷律法,已有明文。“
他声音朗朗,开头两句话音刚落,整个武英殿已然静了下来,萧景琰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倾听。言豫津神色端肃,侃侃而谈,恍若他说的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只是在依礼、依律、依制谏言:
“千牛备身萧明基等人,皆宗室亲勋子弟,陛下爱重,视若子侄,此乃陛下亲亲尊贤之德。然而既领朝职,便是官身,行止有失,合当依律处断。若以童子无知,一笑而过,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伏惟陛下明察。“
一席话下来史元清神色微松,魏元拈须而笑,就连那些觉得那御史弹劾过于小题大做的官员们,也互相对视,轻轻点头。萧景琰开头神色不动,然而听到“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不禁赞许道:“言卿说得在理。——沈卿,你执掌吏部,你怎么看?”
阶前,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千牛备身考课、赐会及禄秩之升降,和在京职事官相同,正是吏部该管。沈追还是圆圆胖胖的发福身材,一张面团脸上天生带着笑意,听得皇帝点名,出列道:“臣也觉得,言中丞说得有理。然而王法本乎人情,童子无知,和成人故犯又不相同,重处太过,适足为笑。臣以为,念他们初犯,罚俸三月即可。”
“就依沈卿。”萧景琰轻轻点头。随即沉下脸来向阶下喝了一声:“还不起来站班!”
啊……哦?
还要站班?
四个孩子蔫头耷脑滚起来退到御座之后。林沐接过御刀,其他三个人拾起象笏,毕恭毕正站好,端整脸色,眼神放空。林沐把自己调整到摆设状态之前目光一扫,恰好落到萧明岳脸上,收到了一个气鼓鼓、恶狠狠的眼神。
☆、第 58 章
这天下值以后,在朝会上丢了大脸的四个孩子一起被打发到了东宫。进了门还没见礼,萧明岳屏退左右,冲过来劈头就是一句:
“好啊,你们去螺市街都不带我!”
“……殿下。”林沐苦笑。“要是带你去,今天就不是罚俸了事了……“
“……哼!”
萧明岳忿忿扭头。萧明基小声道:“就这样回去都逃不了一顿打了……”呜呜,今天丢大脸了。
陆鸣脑袋垂得低低的:“你还好啦,我才麻烦呢……我娘打了我爹打,我爹打完了大伯还要打,今天出这么大事,弄不好爷爷要亲自开祠堂请家法……”戳了一下叶成栋:“你呢?”
叶成栋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吭声。被陆鸣又戳了两下才一个激灵,沉声回答:“家法肯定逃不了的。“
“唉……小沐你呢?”
林沐打个哆嗦,默默摇头。众人想起威震南疆的霓凰郡主,由不得陪他哆嗦了一下,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之色。
萧明岳单冲这一片凄风苦雨也不好别扭下去。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也渐渐拧了起来,发愁道:“那你们怎么办?……要不然,今晚待在东宫别回去了?”
刚说出口就自己摇头否掉。想了想,”要不然,我派人去说个情?“
……别说您是太子,就是陛下说情也不管用啊!
“……那个御史最讨厌了!这么点事就弹劾我们!”
萧明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陆鸣也跟着低低抱怨:“就是!不就是喝个酒嘛!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
连萧明岳也叹了口气:“是啊本来父皇都不想罚你们了……结果言中丞那么一说……”
“殿下请慎言!”
林沐和叶成栋反射性地同声劝阻。两人对望一眼,林沐低头,叶成栋续道:“言中丞是老成谋国之言,殿下身为太子,不可轻议大臣啊!“
喂我是替你们说话好吧!萧明岳不自禁地有些委屈。然而他被拦了话头也自知失言,脸一红,闭口不语。林沐觑了觑他神色,小声道:“言叔叔是为我们好……再说,朝堂上要是不罚,家里……”只有打得更重好吗!
“家里反正逃不掉的不用想了……”
“……其实你们还好啦。柳知华今天回去,他家里能把他往死里打信不信?”
“……噗!”
到最后,萧明岳也只想出来一句安慰的话:”放心啦,回去不会打太重的。明天你们都还要上值不是?“
“……我宁可一次打完了事……”林沐仰天翻了个白眼,喃喃道。
虽然明知道肯定会有人比他更惨,踏进家门的时候,林沐还是有些腿软。然而意料之中的训斥甚至处罚却没有到来——确切说,是没有立刻到来。言叔叔正在堂上和母亲对坐,两人面前茶烟袅袅,谈笑正欢。
见他上来行礼,言叔叔向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就是个妄人,以为一道弹章扫进去这么多人,就能成就他不畏权贵的刚直名声。沽名卖直!“
林沐半颗心落回了肚子里。母亲似笑非笑瞥过来一眼,也不理他,向言叔叔道:“魏公要头疼了。“
“他不头疼,我头疼。”言豫津唉声叹气地抱怨:“魏公把这一摊全丢给我了,和那家伙缠磨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的。“说着举盏一饮而尽,林沐赶快过去给言叔叔添上茶,听他说:”可我又能怎样,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御史台的面子总得撑住。要教训也得回家教训不是?“
”你也是为这孩子好。“霓凰浅笑:”出仕了就是大人了,要守朝堂规矩,不能把自己当小孩子了。凭这他也该受点教训——还不谢过你言叔叔?“
林沐赶紧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谢。言豫津随意挥了下手:“哎呀,没事!孩子小,就是不懂,又不是成心的。我看陛下也没有生气,今天你是没看到,朝堂上笑得呀……”
林沐小脸一垮。霓凰微微好奇地挑了挑眉,开口欲问,言豫津却死死闭了下嘴,跳起身来:“小沐到家我就放心了,先走了——“
林沐赶快跟上去送客。一路上和言叔叔嘀嘀咕咕,花了比平常多几倍的时间,才拖着脚步面红耳赤地返回。一进堂屋就看见母亲冷笑道:“长本事了啊。螺市街那种地方也敢去了!”
林沐想也不想就跪了下去。他这副装乖的样儿霓凰也看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冷着声音继续盘问:“说,为什么要去那里?”
“就是……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知不知道螺市街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啊……”林沐小脑瓜子越埋越低,下巴一直抵到了胸口:“十三爷爷跟我说过的……我就是想去看看……”
霓凰一时哑然。十三先生口中的螺市街……好吧十三先生当年亲历的,情报汇集人脉辐辏,不动声色推动朝堂风起云涌,兄长一半以上布局系于此间的螺市街……
这孩子的关注点是不是歪了。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闪得一闪,霓凰随即脸色一沉,怒色更重:“既然你十三爷爷给你说过,那你去螺市街,就是明知故犯了?”
“我……”
“嗯?!”
“娘我错了——我真没敢做什么……就是看看……”
“你还敢做什么?!”
“……”他其实真的做不了什么好吗。但是这话林沐不敢说——说了就真死定了。呜呜呜,言叔叔你刚刚为啥要告诉我这些……
大人都太坏了,言叔叔也是……都嘲笑我!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嘛!
林沐抿着嘴不敢吭声。头顶上,母亲已经拂袖而起:
“你跟我来。“
这一路越走越是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