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你的?”
萧明岳不安地挪了挪脚尖。他也知道熬夜看话本不对,可是,忍不住啊!不看完总觉得抓心挠肝的……
他拎着一颗心看父皇在箱子里慢慢翻检,一会儿丢出一本,一会儿又丢出一本。摊开的图册被风掀起书页,萧明岳低头瞟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些玩意儿。
“谁给你的?嗯?”
父皇的声音和脸色都不像在生气。萧明岳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头,嗫嚅道:“他们给的……”
“他们?谁?”
这一下子就没声了。萧景琰也不再追问,儿子会用这样口气说的,只有那些弘文阁的同学。是这些孩子也罢了,诗书礼仪教出来的,再淘也有个底线,若呈送这些东西的是东宫内侍就真该好好管管了。他先松了一口气,慢慢问儿子:“就是你那帮同窗吧?怎么忽然给你一大堆这个?”
弘文阁散馆了有空闲了?出仕没人管了就撒欢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萧明岳肩头绷紧了一下,慢慢放松。偷眼看看,父皇确实没有在生气,胆子便也大了起来,实话实说:
“先前在京里时,他们几次一起去玩,都没有叫上儿子,所以……就送了这些来。“
但是,送东西归送东西,不带他玩,仍旧还是不带他玩。
说着语气就有些低落。萧景琰看着儿子脸上不自觉的落寞,心也跟着一软。入朝听政以来儿子和同窗们交往少了他是知道的,连续几个休沐日那帮孩子都相约到处去玩,甚至还起哄去螺市街这种地方,而明岳,却只日复一日地独坐在东宫里。
“你走的,原本就是一条孤独之路。”母妃的话,言犹在耳。
可明岳,他还只有十二岁。
“他们不叫你,你可以叫他们啊。”萧景琰的声音越发柔和了些。看着儿子猛然扬起的小脸,和眼里烁烁跃动的光亮,他微笑点头:“像以前一样出宫去玩也可以,只是要记得带足护卫,——还有,别每次都只叫小沐一个,你总要多和大伙儿一起玩玩,他们也才会想着你呀。”
“嗯!”
萧景琰淡淡一笑,和儿子一起把所有书本图册都搜罗起来,顺手丢进书箱里。左右什么东西谁送的回头问内侍也行——哦,这会儿,说不定皇后已经把该问的都问出来了。
他慢慢地和儿子聊着天,问他这些话本喜不喜欢看,同窗们送的东西你有没有回礼,间或也就图册的事情给他解释几句,顺便把他嘲笑到面红耳赤。父子俩一起吃了午饭,起身出门时目光一扫,正看到萧明坚、林沐等人背弓按刀,在外侍立。
“哦,这会儿是你们该班啊。”
左右无事,萧景琰便把四个孩子招进来赐坐,随意考问近日功课。萧明坚显然是散馆之后就放了羊,几句话便被问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其他几个倒都还好,当值间隙文武课业勤修不辍,说起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什么心得、每日习武的安排,都是言之有物。萧景琰随口拿几桩近日政事提问他们,问陆鸣兵马换防,问叶成栋刑狱案件,问林沐西疆边事,几个孩子的见地虽然浅显,倒也还有条有理。
——看来站班的时候也不是在一味发呆。
本来就是,千牛备身除了供职御前,天子近臣简在帝心之外,就是这旁听商议朝政、开拓眼界的机会格外珍贵。孩子们肯用心听讲、潜心思索,总算是没有辜负他的栽培。
萧景琰满意点头,神色愈和,与孩子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忽然笑道:“今天过来才发现这里多了一堆东西——据说都是你们送的?都送了什么?”
明岳一僵,想要打眼色,碍着父皇在上又是不敢。萧明坚笑容顿时也小了些,缩了缩脖子道:“回陛下,臣送了只小狗,几罐蟋蟀,还有几本书。”
……东宫的内侍辛苦了……萧景琰点点头,目光一转,林沐跟着欠身道:“回陛下,臣也送了几本书。”
“什么书?”萧景琰为这个“也”字挑了下眉。他回头看了眼里间,索性向孩子们一挥手:“去,把你们送的东西都找出来,让朕看看。”
萧明坚一步一蹭地磨了进去。其他三个孩子跟在后面,萧景琰稍稍运起一点内力,就听得几个孩子自以为小声地叽叽喳喳:“要不要都拿出来?”
“还是不要了吧……”
“废话当然要啊!不拿出来,再被发现的话是欺君啊!”
……你们背着我这个当皇帝的讨论这些真的好么……
“哎林小沐小狗你帮我拿一下!我没手了!”
“我也没了……陆鸣你帮他拿……”
一阵压抑的喧哗之后孩子们鱼贯而出。萧景琰对那些小狗、蝈蝈笼子、蟋蟀罐子之类的玩意儿不过扫了一眼,倒是把林沐手上的书册全拿了过来,一本一本翻看。才翻到第三本,《翔地记》三个熟悉的字映入眼帘,脸色蓦然向下一沉。
“这书你也拿来送人?!”
“……回陛下,这本是臣手抄的。”
萧景琰一愣,再度凝目看去。封面上的书名虽是工整,然而笔力不足,一看就是孩童手笔。翻开细看,正文一笔挺拔峭朗的楷体,字缝里的朱色批注用的却是隶书,笔迹从容圆转,倒也有了先人五六分模样。
“……注解倒是抄得挺完整。”
林沐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低头。萧景琰继续一本一本翻过去,翻完才叹了一声,再看其他孩子送来的东西,无非是闲书游记话本等类。只有萧明坚惴惴地捧着两本花花绿绿的图册,萧景琰念在纪王份上也不好跟他计较,抓起来卷巴卷巴,往他脑袋上着实敲了两下。
等皇帝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跟随,自己扬长而去,一群孩子才瘫坐下来面面相觑。萧明岳呆坐原地,萧明坚连擦了两把冷汗,咕咚咕咚灌下一杯茶,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外。陆鸣捅了一下叶成栋,凑过去跟他咬耳朵:
“你看清楚没有?刚才陛下把哪本书揣走了?”
☆、第 61 章
明岳被提点之后,果然不再一味独坐宫中。东宫门禁森严不好时时叫人进来,便请朋友们微服出外游玩,或到郊外射猎,或在近郊登临山水,或去大儒坛下听讲。他是储君之尊,但有邀约,同窗们也乐于相从,如此十日一游,渐成习惯。
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比十岁孩童能去的地方更多了几倍。看过栖霞红枫,流连钟山银杏;腊八节在寺庙里旁观过舍粥,又去上元夜的花灯里人挤人。忽忽春江水暖,新柳吐绿,又是一年踏青时。
三月三日天气新,便是金陵上至高官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携带酒食,到金陵郊外踏青游春的佳节。大梁的男女之防本就不甚严格,先帝朝公主红妆射猎与皇子争锋,曾经传为一时佳话,到了清平年间,朝政平稳,吏治整肃,市面上秩序井然,更有越来越多的女子敢于踏出家门,和她们的兄弟一样共赏大好春光。
萧明岳策马而来的时候,柳原上已经花枝招展,笙歌处处。那小户人家不过在树下铺一卷席,放一壶酒,对着春光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让孩子们在原野中放肆地跑上一跑。高官显爵之家的排场则大得多,随意举目,处处都可以看到步障绵延,内中罗裙摇曳,珠翠生辉,时不时可以听到女子娇嫩清脆的笑声流泻出来。
一群少年奔到水边,纷纷下马。侍从仆役们忙着铺下锦茵,布设酒食,萧明岳则小心翼翼蹲到水边,取了个注入半杯酒水的银杯,平平稳稳地放到波心。
“殿下放心。”柳知昭亦步亦趋地蹲到他旁边,看着那杯子一摇一晃地往下飘去,伸手撩水:“这一段溪水不深不浅,也没什么坡坎,岸边还带点弯弯曲曲的,玩曲水流觞最合适了。这地方我们来玩过好几次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提前来占地方根本抢不到!”
……所以柳家这样温文谦恭的¤╭⌒╮ ╭⌒╮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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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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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提前派人抢位置吗?
萧明岳扭头打量了柳知昭一眼,颇觉得打开了新天地。目光再往远处一掠,忽然叫道:“林小沐你不许下水!”
上巳祓禊本是旧俗,这些少年到了水边,文雅些的折了兰草蘸水在身上拂拭,好玩好闹的就直接脱了鞋袜、卷起裤管,赤足趟去水里,一边掬水互泼,一边还要捡石子、抓鱼虾,玩得不亦乐乎。林沐被泼了两下有些发急,正要下水,被这么当头一喝,也只能吐吐舌头缩了下脖子,老老实实把鞋子套回脚上。
被他这一声惊动,大伙儿的目光一时全聚到林沐身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林沐恼羞成怒地捡了个乱石,刚要往溪里扔,忽然脸色一变,侧耳倾听片刻,对着水里招手大叫:“上来!快上来!”
“上来干什么啊……”
“林小沐你不会怕了吧……”
“就是!”
众人纷纷起哄,萧明岳也不为林沐帮腔,也笑嘻嘻蹲在石头上扭头看他。林沐环视一圈,反而不恼,跳下石头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襟,扬脸道:“上不上来?——不上来的别怪我没叫你们啊!”
看他笑得胸有成竹,还颇有几分憋着坏的样子,有几个少年对望一眼,便哗哗地趟着水开始上岸,还有两个不但不听,反而往溪里越发走了几步。柳知昭已经起身去了下游,正俯身捞那个银杯,不巧他选的那块石头有些高,几番伸手都差了那么点儿,只好跪在石头上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竭力伸长了去够。忽然对岸草木摇动,几抹艳色从树篱后面飘了出来,他手一软,险些儿一头栽进了溪水。
那当头的少女见对岸有一帮贵公子在此,也是意外。愣了一愣,忽而回身,向树后带笑轻喊几句。溪里早就响起几声惊呼,还赖在水里不肯走的齐怀远、廖堂永、萧明均三人狼狈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