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豫津:“……”我爹那是出使之前临时挂个衔头好吗!好吗!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这位大鸿胪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再纠结复杂的仪典,到他手里也能四平八稳地走下来,问题在于,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倒数的。
他笑眯眯点点头:“交给我。”
言豫津一出马万籁俱寂。和太子同期的弘文阁学子,都记得这位御史中丞是怎么在朝堂上一力翻盘,把十二个千牛备身参得灰头土脸的;再大一些的孩子多半正式领了朝职,哪怕从父兄叔伯口中也能知道这位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十几二十年后多半又是一个宰相,就凭这个,他们也得老实点儿。一群孩子规规矩矩排成队列,看身为不速之客的言大人悠悠然晃过来,对他们毫不客气地训话,呃,嘲笑:
“在宫宴上把人撩拨到动手?啧,就凭你们这两下子,要是持节出使,还不刚到就让人砍了!”
嘁嘁喳喳一片议论。言豫津满意地看到几个孩子涨红了脸。
“使节使节,什么叫使节。既要不辱君信国威,又要能办成事情,这其中,要紧的无非就是分寸二字。还有,现在这些北燕贵胄子弟,十年二十年后都是你们的对手,他们脾气性情如何,为人处世怎样,难得人都送上门来了,还不抓紧机会好好看个清楚?“
他看着孩子们神色渐渐沉静,眉宇间各自带上了几分不服输的少年意气,收起折扇敲敲手心,向陪他进来的大鸿胪转身一笑:
“请您安排罢。”
从这天起,京城贵胄子弟之中的精华,轮番陪伴北燕辽王,以及北燕高门公子们遍游金陵。
郊原策马,围场射猎,他们陪着;灵隐寺佛诞,上墟市赶集,他们陪着;螺市街选花魁,这个……呃,另请高明。
少年郎心高,受了这么一番连激将带点拨的话,无时无刻不想着分寸二字。这些时日和北燕使团结伴同游,虽则两下见天儿的斗气争胜,赛马较射赌酒无所不比,可大家都谨慎地克制着,从未闹到两下翻脸。
也就是气氛一天比一天剑拔弩张而已。
这一日又轮到林沐等人作陪。连日出游,金陵周边均已踏遍,北燕诸人便不想出城,又赶上细雨霏霏,遂寻了个大酒楼落脚,打算听歌看舞,随便消磨一天。林沐百般不耐,便闪身在后面,让萧明坚几个酬酢应对,自己一心一意地观察对面各人谈吐神色,与他们出身来历和家族关系在心底一一默背。
慕容彦,北燕安乐王次子。说话的时候一直往外闪神,有歌姬演唱的时候恨不得跑出去,看来是个贪花好色的主。
拓跋谐,辽王生母的亲侄子。说话不多,神情从容,骑射出众,看他身形步法,武功也很扎实。将来不好对付啊。据说他父亲和拓跋昊只是堂兄弟,也不知道这一支在族里得势与否,啧,回去问问娘这儿有消息么,再不行就写信问师父。
长孙肥,噗,长得人如其名……这家伙能少吃点么?
他想着想着,座中话题已经从金陵岁时风俗跳到北燕节庆,再跳到烤羊的哪个部位更好吃,三转两转,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琅琊高手榜上。
“你们那个拓跋昊早就跌出榜单了!”
“那又怎么样?我北燕剑宗傲立当世,历代家主都是绝世高手。拓跋昊不行了,不是还有我大伯么!——倒是你们大梁,蒙大统领已经跌到第五了,等他下榜,你们还能有谁?“
“拓跋融不过排第三而已!第二还是我们大梁的!“
“哦~~~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叫飞流的到底是谁啊?”
声音轻佻之极。林沐眉头微微跳了一跳,没有说话。世易时移,琅琊高手榜十四年来多番更动。各国皇室能直接调动的力量当中,大渝的金雕柴明任职军中;蒙伯伯年过五旬,老不以筋骨为能,排位已经从第二降到了第五;南楚的岳秀泽仍然担任殿前指挥使;娘十年之前就下榜了,反正也不用上战场,何苦去担这个虚名。
其他的,天泉山庄的卓青遥,前年勉勉强强爬上榜尾,师父的评价是“一副随时会掉下去的样子”;至于飞流叔叔,近年来只看见名字在榜,本人么,江湖上好几年没见到了。
那是当然的,飞流叔叔一直在他身边嘛。
早几年飞流叔叔还偶尔跟随师父出去走走、到廊州去转一圈,自从三年前他在猎场遇险之后,飞流叔叔从琅琊山一回来,就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所以他现在担心的是——
“就是我啊!”
窗户上忽然倒挂下来一个脑袋,明亮的,快活的声音向着室内嚷嚷了一声。所有人闻声扭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说话的人就已经无影无踪。
林沐痛苦地捂了下额头。
飞流叔叔,人吓人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啊。
萧明坚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北燕辽王一杯酒全洒在了衣襟上。
辽王后面,刚刚发问的那个少年——林沐认得他叫贺狄干,是辽王的一个心腹伴当——呆呆地看着窗口,半天才扭回头来,抖抖索索问道:”我刚刚……说的是谁……你们有人记得吗?“
“你说的,好,好像是,是琅琊榜第二高手……”
林沐死命板住脸。咳,不用这样啦,飞流叔叔不会打你的……
这个插曲之后,北燕一干人等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宣布要转战其他酒楼。林沐很想告诉他们没用的,飞流叔叔除了不会进宫,不会随便进皇家禁苑,否则一定在他附近……然而他也只能忍着快要笑断的肚肠跟着上楼下楼,看那帮人脸色渐渐褪去青白,而后,接着吆五喝六地要求叫歌女进来伺候。
☆、第 65 章
金环皓腕鲜,雪藉清泉莹。
几个雪肤花貌的胡姬坐在北燕诸人身边,娇声昵语。庆云楼献艺的胡姬们本该是只在楼下大厅歌舞,不进阁子里陪客的,但是,当然,在有贵人出面,又得到重金赏赐的情况下,胡姬们的节操并没有那么高。
顺带说一句,卖艺不卖身这种传说中的事儿——哦,十几年前好像有谁做到过。
大梁少年们默然对视,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自幼诗书礼仪地训教着长大,不欺辱女子,不放浪形骸,这些行止规矩已经刻到了骨子里。眼看着对面以北燕辽王为首,一干人等的行动越来越放肆,要不是奉命招待贵客,简直想要起身一走了之。
他们越局促,对过便越是无忌。先还是令胡姬歌舞佐酒,渐渐便拉到身边,促膝挨肩,上下其手。萧明坚当先勉强劝了几句,只换得对方哈哈大笑,一把将年纪最幼的一个胡姬推到他怀里。
只这一会儿工夫,那少女已经是鬓乱钗横,一件青绡罗衫被扯落小半,连得内里的茜色抹胸也将坠未坠。一跌进萧明坚怀里便死命拉住他衣襟瑟瑟发抖,萧明坚面红耳赤,也只能把人掩到自己背后,由着她窸窸窣窣地整理衣裙。
而其余胡姬们的神色,也已经从强颜欢笑变成了惊慌闪躲,娇美的脸颊上先后添了泪痕。当第一个女子被按倒在席上,尖叫声伴着裂帛声撕破楼中靡靡之音的时候,柳知华终于忍耐不住,拍案而起。
“够了!”
刷刷几声,少年们齐齐站了起来。
“哟~~~”慕容彦嬉笑着跨出一步,直逼到柳知华跟前。他在一群人中年龄最长,光个头就比柳知华高了大半个头,加之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叉腰俯视,简直像是一堵墙随时要压下来一般。柳知华呼吸一紧,半步不退,手却不由自主搭上了剑柄。
立刻,慕容彦反射性地握住了弯刀。
一个接一个地,大梁和北燕的少年们或握刀,或按剑,遥遥对峙。虽然没有人敢先行利刃出鞘,阁子里的呼吸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来得急促。
一片剑拔弩张的凝滞。
缩在人群里的几个胡姬吓得哭都不敢哭了。
许泽瑜和萧明坚同时踏上一步,并肩站到柳知华左右。眼看着对过也有两个少年按刀趋近,林沐忽然用力清了清嗓子,一肘撞在身边的齐怀远胳膊上。
“对了,刚刚他们说起的那个,琅琊榜第二高手……是谁来着?”
“好像叫……叫什么来着?”齐怀远眼睛一亮,大声接口。“哎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谁还记得?”
“我也记不清楚了呀!好像叫飞……飞什么?”
“飞——”
几个北燕少年齐齐屏住了呼吸。
静默片刻,林沐扑哧一笑。
“哎呀,我也想不起来了啦!”
少年的声音又清又亮。笑声一环接一环漾开,很快,大梁少年们或清亮,或低哑的笑声,高高低低响满了整个酒阁。辽王的脸色黑了又黑,终于一跺脚:“走!”
这一天的陪客任务终于结束。少年们好容易胜了一筹,志得意满,笑嘻嘻分道回家。第二天左右无事,林沐正寻思着去长郅坊那座宅子转一圈儿,忽有信使飞马上门,捎了萧明坚的急信过来:“快去驿馆!”
北燕使者们居住的驿馆门外,远远的,几个最大十五岁,最小十三岁的少年勒马而立,脸色阴沉。
门口对面几十步远,两个黄发虬髯的胡商跪在地上,呼天抢地。面前无声无息地躺着几具盖了白布的人形,一阵风过,白布掀起,露出一只血迹斑斑的秀足。脚腕上金环细细,环上金铃被风吹动,发出几声叮叮当当的轻响。
“他们昨天又叫了人去驿馆。可能是昨天那几个胡女,也可能不是。”
“不管怎样,那些姑娘死了。”
“一边是北燕使节,一边是卖艺的胡姬。”
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开口。正说着,驿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被丢了出来,划过条弧线落在白布之间。两个胡商抢上去捡起袋子掂掂,招呼人把尸身连着白布抬上板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商贪利。没人首告,不会有人给她们公道。”
叶成栋声音低沉。身为大理寺卿的孙儿,律法公正,自幼于他就是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