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庆幸此刻无人敢于抬头仰视,勉力平息片刻,方才把声音恢复到之前的冷峻威严:
“你是朝臣,既已出仕,就当有家国天下的胸怀。行事怎可只想一己好恶,却丝毫不考虑大局?——还有你们!“
他猛然抬高了声音。底下跪伏的少年们被震得齐齐一跳,反射性地抬头,又齐齐埋下脑袋静听皇帝训斥:
“你们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能耐,报复完了别人还不敢说什么?朕告诉你们,对方不敢报复,那是因为我大梁强过他们,对方不敢兴兵开战;对方敢随便糟蹋胡姬,是我大梁还不够强,不能震慑得对方不敢妄动!想要不再出这种事,文官,好好襄理政事,武将,努力捍卫江山!这才是你们应该做的!折腾这种小聪明,没出息!“
“尤其是你,林沐!身为林家的儿子,碰上这种事不想着战场上堂堂正正报复回来,尽琢磨这些——”
他忽地住口。
人丛中林沐蓦然抬头,脸色苍白,唇上鲜血迸流,眼底激烈翻腾的痛苦有如实质。
一瞬间,萧景琰仿佛看到了另一张绝不相似的脸庞,那个熟悉而陌生的青衣文士正站在林沐身后,敛容袖手,遥遥凝望。
还记得那人淡淡垂眼微笑:“我本来就是一个狠绝之人。”
记得那人神色恭谨,语气从容,眼底却分明压着激烈的火焰:“难道不怕我又出了什么阴诡的主意吗?”
记得那人轻轻转头,自嘲失笑:“我只是一介搅动风云的谋士……”
那时他不懂。
后来懂了,却再也,来不及了。
“阴谋诡计”几个字鲠在喉中,再也吐不出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推案而起:“说吧。朕该怎么处置你们?”
☆、第 69 章
千牛备身萧明坚、柳知华等,以细故忿争御前,大失恭肃。念其年幼,笞十,罚俸一月。
千牛备身林沐,肇端启事,笞二十,罚俸三月。
萧明岳得到消息的时候,小伙伴们已经一个不留地趴在了床上。内廷司动板子的时候真没半分留情——如果有,那也是因为皇帝预先嘱咐了:“孩子小,别真打坏了。”所以好歹不伤筋骨不留后患,至于皮肉伤么……
呵呵。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了不是。
御医,药童,端茶倒水照顾伤者的太监们,忙忙碌碌地进出不停。萧明岳侧身避开一个端着水盆进门的小太监,凑到最靠近门口那张床边,刚要开口,就被趴在床上的萧明坚满脸通红推了开去:
“哎呀,你走开好不好啦!我要上药了!”
萧明岳:“……”
好吧,非礼勿视。他怏怏地背过身去,看到柳知华身上已经盖了薄被,正就着一个药童的手里在喝什么。他好奇地凑过去,伸手接过空杯子嗅了嗅,立刻被一股浓重的酒味呛了个喷嚏。
“七厘散啊?“
“是啊,陛下赏的。”柳知华试图维持对储君应有的恭肃,但还是抵不过熬了半晚上、又挨了一顿板子的困顿,抬了抬头,又没精打采地趴了下去。旁边一个声音小小声补充了句:“我们才回来,陛下赏的药就到了。“
萧明岳一回头,正看到堂弟明均龇牙咧嘴的怪脸。他说完这句随即扭头向后:“轻点轻点,嘶……痛死我了!”
“轻什么轻!”头发花白的老医官丝毫不为所动,把手里的布巾在铜盆里又投了一遍,绞干,继续擦他臀上的伤口。“不弄干净怎么上药!你们啊……“
“江医正,您亲自来了呀。“萧明岳认得这位老医官乃是太医署博士,虽在正八品,却因进献防疫药方,得父皇钦赐六品散官,单以,甚至高过了太医令。他笑着欠了欠身:“今天真是烦劳您了。”
“哎,不敢当不敢当。”老医士放下布巾,从药童身边接过鹅翎,蘸了药糊往他创口上涂。一边涂一边叹道:“昨天已经忙了整整一晚上,好容易能歇了吧,你们还给添一桩事儿!“
其实昨天北燕那桩事也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不止一个孩子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老大夫手下不停,继续念叨:“就这药还是昨晚上连夜配的哪……小小这么一瓶,都够老夫一个月月俸了!”
所以他们罚掉的俸禄还不够陛下赏的药吗……好吧,林小沐是被罚俸三个月,但是他挨的板子也多……
虽然没有参与惹祸,萧明岳还是好脾气地听着老人家念叨,一边听,一边挨着床铺前行,一路看过齐怀远、叶成栋等人。这才走到最里面一张床边,俯身摇了摇:“小沐?……小沐?江医正,他怎么了?”
“殿下放心。”老医官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放下手里东西,走过来摸了摸林沐额头:“睡着了而已。昨晚闹了半晚上没睡,还挨了一顿板子,这会儿七厘散吃下去止痛安神,哦,还是用酒冲服的,当然要睡啦。“
“……”所以您确定他这是睡着了?想起林沐那三杯倒的酒量,再低头看看他脸上一团红晕,萧明岳深深怀疑,林沐其实根本就是喝醉了吧……
因为这次突发事件,原定会猎结束后直接辞行的北燕使团,行期硬生生拖延了三天。而惹了祸、挨了打,又不必继续参与接待北燕使团——就算他们想参与,也没人可以供他们接待——的孩子们,在挨打后的第二天便被速度打包送回京里,交给各家大人自己调护。
萧明岳一直等送走北燕使团才得以回京。第二天休沐,他出了宫就直奔林府,一口气冲进林沐住处:
“你怎么样?”
“还好……”
林沐正曲肘悬腕,端立在临窗一张大案前,面前三尺长的一轴簪花小楷刚写到一半。看到萧明岳冲进来,他俯身想给对方拉张椅子,才一弯腰,立刻龇牙咧嘴地露出一脸怪相来。
“哎我自己来自己来!”萧明岳赶快拦住他,左右看看,自己从窗边掇了把靠椅过来,趴在椅背上拿手背垫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林沐:
“啧啧啧啧,看来果然好点了。那天真把我给吓死了——大清早起来就听说父皇把你们统统打了一顿,火急火燎跑过来看你,你还给我喝醉了!“
“谁喝醉了!”林沐当场跳了起来,刚一跳,又是“哎呀”一声。说起来被嘲笑酒量真是永远的痛……他不就是十岁的时候当着人醉过一次嘛!这家伙就能嘲笑到现在!一起出去还管着他不让喝酒,非让人上清水……你自己喜欢喝水不要拉着我啊!
“我是睡着了!睡着了!“他恨恨地冲萧明岳飞眼刀。萧明岳却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弯腰抄起提盒往桌上一墩:
“那,吃吧。我昨晚特地拜托慈宁宫的姑姑做的哟~~~都是受伤的人也能吃的~~~”
……除了吃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我在写字啦。”他轻轻推开食盒,“待会儿吃。”
“又被罚抄书了?”萧明岳感兴趣地伸过头去看,“哇是史记哎,这可够你抄的!除了抄书你娘还罚你什么?揍你了?跪祠堂?还是什么新花样?”
“……”
“说啦说啦!我又不会嘲笑你——”
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好吗?!
然而萧明岳的性子他也知道,既然都特地来了,不让他痛痛快快嘲笑个够,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咳,其实轮到萧明岳被嘲笑的时候他也一样。林沐只能泱泱地耸了耸肩,冲萧明岳勾了下手指,对着他凑过来的耳朵小声道:
“对了,这次你生日,我送不了什么好东西了啊……“
“啊?为啥?”
“没钱……”
“你——会——没——钱?!”
“罚俸三个月,所以……”同时被家里断了零花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沐黑着脸抄起了砚台。
在半砚浓墨的威胁下,萧明岳好容易止住笑声,用力抹了抹眼角。他安静地等着林沐写满这一卷纸,帮他收拾完文房四宝,泼掉笔洗里的残水,才进来重新趴回椅背上。
“唉,我从来没看到过父皇发这么大火……“他心有戚戚焉地摇了摇头,”你说你们也真是的,要干什么,事先和我说一声嘛!不说大家一起商量,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打都打完了,求情都来不及……”
林沐扁了扁嘴,心虚低头。说实话,不告诉明岳,乃至宴会时候先把人灌醉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小伙伴们心照不宣一致赞同。真出了事,他们被罚就被罚了,敢拉上太子,嘿嘿。
那真不是这一顿打能了事的了。
萧明岳说着说着就有些发恼:“这次也是,上次也是!干什么都不带我!说也不跟我说!别人也就算了,林小沐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
“殿~~~~下~~~~”
“殿下殿下,就知道叫我殿下!不带我玩儿的时候就记着我是太子了!”
他本来只是随口抱怨几句,话赶话说到这里,却油然升起一股委屈来。林沐偏偏还低声回了一句:“可这次真不能告诉你啊——”
“那下次呢?”
“……”
“下次你们还要撇开我是不是?”
“……”
“是不是?!”
“不能告诉你的就是不能告诉你啊!”
“好啊林小沐!”萧明岳气急:”他们是你朋友,我就不是你朋友对吧!行,你就瞒着我好了!哼!“
一顿足,旋风般卷了出去。林沐在背后喊了两声都没有喊住,棒疮未愈,又实在没法飞奔着去赶,只能站在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
“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呀……”
☆、第 70 章
因为这一番口角,林沐从第二天照常进宫当值开始,一连十几天,都没跟萧明岳私下说话。
开头是因为伤没好,皇帝体恤他们这帮孩子,不差使他们大老远去东宫送信送东西,而太子究竟不好在武英殿和御前近臣过于随便。这么一口气僵了七八天,到林沐痊愈了奉使东宫,萧明岳板着一张小脸听完父皇口谕、领完赐物,转身就打发他回去复命。
林沐便有一万句话想跟他说,十天半个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