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开始她是有点讨厌他的。
言氏家学,素来不收外人。因为多了一个林家的孩子,她只能坐在屏风里面听祖父讲课,和堂兄弟们辩驳问难时,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且那位林家的小公子简直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不止一次听到族学里的先生拿他教训家里的堂兄堂弟:“你看看人家,三天只来听半天课,平时还要抽时间练武,功课还比你们好!”就连跟她辩论的时候也不留情,在课堂上,或者在祖父的书房里,好几次都把她驳得哑口无言。
真是讨厌。
她默默捧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里面一页一页,都是他写来的信——当然,收信的人必然是祖父或者父亲。至于捎带给她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在最后单列一页,内容也是很正经的讨论经史功课。
再然后,就是驿马寄来的信件,或是飞鸽传书递来的小小帛卷,写着他这些天又行到了哪里,关河风貌,游历心得。
她一张一张抚过这些信件,理平,叠好,装进信匣,放回立柜——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亲手关上了雕着百蝶穿花图样的柜门。
最后,踉踉跄跄地伏倒在床边,无声恸哭。
不知哭了多久,肩头忽然落上一只温暖的手来。言静姝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只见母亲含泪坐在身边脚踏上,见她抬头,执起丝帕,轻轻沾去她面上泪痕。
“娘。……我听你的。”
言静姝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却是清清楚楚,更无半点犹豫退缩:
“如果他回来……不管怎样,我都会嫁给他。如果回不来,娘,我今年只有十四岁,十七岁出嫁……也不算晚。”
“我苦命的女儿!”
言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搂住女儿,压着嗓子哭得气噎声堵。言静姝却咬着牙慢慢推开了她,握着母亲肩头,直直仰头看入她眼睛:
“娘,您别哭。我听齐大姐姐她们说,武将家的女人,男人在前面拼命,最忌讳女人在后面乱了阵脚。他还没出事,我不哭,您……也别哭。”
“好。……娘不哭。”
☆、第 77 章
“敌军已经疲了。”
熹微晨光之下,林沐压低身体伏在土丘后面,远远眺望着敌军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的营盘,咬着牙迸出一句。
分兵之后,他带着一千骑兵连日袭扰。早上,中午,傍晚,夜间。踹营,射箭,趁夜里放火,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是远远地吊着。敌人松懈了就上去咬一口,敌人调动大队人马反扑,掉头就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冲锋要从多远开始,靠多近一定要回头,敌人是没有防备还是故设陷阱……书里只是短短几行字或者根本没有,娘的指点描述也不过一两句,到了临场,全都要靠他自己判断。
这一千骑兵的命,甘州六千五百士卒的命,整个甘州城内城外百姓的命,所有的分量,沉甸甸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不会有援兵的。
或者说,不会那么快有援兵。既然已经被人打到城下,可想而知甘州诸军堡,大概能自保就算不错。周围最近的军镇,肃州在西四百里,凉州在东四百里……长林军的治所,金城,在东南八百里。就算大渝这次不是全面进攻而是轻兵袭扰,就算列叔叔收到消息立刻带兵来援,现在,也不可能赶到。
他们只能靠自己。
七天了。
他扭头看向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高校尉,王队正,琅琊阁的周先生,城里最大镖行的李镖头张镖头,钱二狗子,铁蛋……哪怕不犯任何错,不踏入任何陷阱,这七天的袭扰,也意味着他们必须把自己的精力,压榨得比敌人更狠。
压榨到现在,哪怕是站着,都能随时闭眼睡过去的程度。
何况,他并不是没犯过错误。他犯过很多。
很多次都是仗着应变,仗着敌人比他更蠢,仗着一点点运气,或者,这些都没有了的时候,就全靠同袍的舍身掩护,从枪林箭雨中抢回他一条小命。
上了战场才知道,原来自己引以为豪,师长时时夸赞的军略战策,什么都不是。原来娘说的是真的,自己的的确确什么都不懂。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如果还能回到当天的甘州城里……
他还是会接掌军权。也许他做得不好,可是,那种时候,他没有办法什么都不做。
林沐举起水囊轻轻啜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水流入喉咙,激得他不由自主地呛咳一下。他立刻忍住,珍惜地将下唇挨在囊嘴边沿润了润,转手把粗糙的牛皮水囊递给身边高校尉,而后,一人一口传递下去。
“传令。”短短七天,少年的嗓音已经喊至喑哑,然而沉稳的味道却是与日俱增:“所有人饱餐干粮,喂马,原地静待。等敌人起床生火,早饭做到一半的时候……全军出击!”
然而出动的时机迟迟没有到来。相反,对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
先是吹得人袍角飞扬发丝凌乱,渐至掀尘扬沙,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吹得睁不开眼来,不得不一个一个捂着脸转过身去。
“林公子,这样不行啊。”高校尉终于忍不住趋近,“这风吹得大伙儿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样的逆风,冲阵根本就是送死!”
“是啊林公子,要不然,我们先退?”
“不能退!”林沐狠狠地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把他们拖到这个地步,现在一退,前功尽弃!再说——“
他一把拽住高校尉的领子,指向几个摇摇欲坠,靠在一起就耷拉下脑袋的士卒,眼神如火:“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都已经累成这样了!现在强打精神还能冲一阵,这一退,立刻就是溃败!敌人杀过来我们全都得死!”
仿佛是印证着他的话一般,嘎啦一声,中军将旗当场吹折,“高”字军旗被风裹着飘飘荡荡翻了几个滚,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一片死寂。
许久,才有人颤声道:“军旗都折了……退吧……风向于我们不利啊……”
林沐满背冷汗。耳鼓中一声一声通通作响,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逆风冲阵兵家大忌,疲师轻退等同找死,大风吹折旗杆更是大大的不祥之兆……怎么办?怎么办?
冷静下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要激励士气!
史书上也有风折旗杆,主帅反而以此激励士气,反败为胜的例子……前人是怎么做的?父亲,母亲,他们碰到这种时候会说什么?快想,快想!
父亲——
“谁说风向对我们不利!”
他猛然拉过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指着劲风吹来的方向用尽全力放声大喊:
“知道那边是哪里吗?是梅岭!是梅岭!我父亲战死在那里,我爷爷战死在那里,七万赤焰军战死在那里!这风,是他们来了!和我们一起作战来了!”
他一把拽过鞍后包袱,抡圆了胳膊,劈头盖脸往掌旗官一扔:
“升我的旗帜!”
掌旗官手忙脚乱地接住。解开包袱用力一抖,五尺见方的红绸上,大笔浓墨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林”字。他看了看已经折断的旗杆,左右顾盼片刻,抓过一杆身边人塞过来的□□,七手八脚把红绸往枪头上绑。
风不知何时渐渐小了。温柔的风轻轻抚摸着旗面,也抚摸着少年滚烫的脸颊,似依恋,似安慰。林沐深吸口气,在众人自发让出的通道中点马而行,一步一步走到旗杆边上,忽而拔出佩剑,在左手掌心一抹而过。
“爷爷,父亲!“他伸出鲜血迸流的左掌,抓住旗角,仰天大喊:”赤焰军的诸位叔伯!看着我!我在这里!林家的儿子在这里!帮我——帮我!“
用力一甩,鲜红的“林”字战旗,像是被烈焰围拥着一般,在苍天之下霍然展开。
“风向转了!”
有人惊叫。林沐一把抢过旗杆,斜指敌阵:
“杀!”
林沐□□了一声,慢慢睁眼。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骆驼踩过一遍似的——不,照这感觉,只怕还不是骆驼,是南楚那边的大象——
好疼。
全身都疼。
简直分不出哪边更疼……
“醒了!”
一张熟悉的脸探了过来。紧接着衣袂带风声、房门开关声、精力十足的嚷嚷声一路远去:“醒了!醒了!”
哦,房门。
他现在是在有门的地方。
是在房子里。
林沐眨了眨眼。一顶满绣花鸟的湖色帐子映入眼帘,床头烛光跳动,一闪一闪的有些刺眼。他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立刻又紧紧闭上,调匀呼吸,开始装睡——
“砰”的一声房门洞开,师父黑着脸大踏步进来,气势汹汹往床边一坐。
“现在知道装睡了?”蔺晨一把抓起他左腕,冷笑:“之前呢?林大公子好武功啊,那么乱的战场也敢冲锋在前,挨了几刀都不停手!要不是你去年没在琅琊阁过年,我还以为你偷偷把你自己排上高手榜前十了呢!“
“师父……”林沐苦着脸地叫了一声。蔺晨继续冷笑:“别叫我!我不认识你!堂堂琅琊阁主的弟子,靠蛮力跟人拼命,我琅琊阁丢不起这个人!”
他口里数落,手上却是轻柔,小心翼翼地把林沐右胳膊端了过来,凝神诊脉。诊完又是一声冷笑,起身端了碗药进来,舀起一勺直直杵到他嘴边。
“喝!”
苦得要死的汤药一勺一勺从舌头上碾过,林沐龇牙咧嘴喝完,连个蜜饯都没讨到,就昏昏沉沉跌入了睡梦中。
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他挨了三刀,一刀在右臂,一刀在肩头,一刀在后背——后背那刀是有一次冲得太快了陷入敌阵,后队一时没跟上——胸口中了一箭好在被挡住了,不过胸口淤青了好大一片,经蔺晨诊断,肋骨可能有裂痕——左小腿骨折。
伤筋动骨一百天。
每天换药吃药都被师父挖苦得狗血淋头。
躺在甘州养了半个月的伤,一到能坐马车,就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