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人影衣袂飘飘,正把手中长剑舞成一团迷离的光影。
“师父……”
林沐半是亲热半是无奈地喊。白衣人闻声飞下,随手拿剑柄往林沐脑门上一敲,敲得他抱着头满地乱窜。一师一徒鸡飞狗跳地闹了好些时候,那白衣人才从林沐手里拿了杯酒一饮而尽,半转过身子,斜斜地睨了萧明岳一眼。
”哟,这是谁啊?”
”师父,这是我表哥啦……“
“哦,表哥啊。“
萧明岳含笑点头。蔺晨又瞟了他一眼,微一点头,白影一闪,刷地消失不见。留下林沐在地下仰望半天,这才转过脸来,对萧明岳无奈地摊了摊手。
萧明岳:“……”好吧,你师父还真是十年都不带变的……
比起中路老大人们的肃穆雍容,左路少年们的沸反盈天,这右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萧明岳一眼扫过去,就看见正中首席上坐了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然而腰杆挺直,精神矍铄。林沐笑嘻嘻地凑过去给他敬酒,口气也是恭敬里透着亲热:
“素爷爷,您亲自过来啦!”
萧明岳好奇地想要过去,刚踏出一步,就看到那老者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光芒直射入他眼里。他反射性地眨了下眼,凝目去看,却并无所见,反倒是老者后面的一个中年人肩上探出条毒蛇,三角形的蛇头一伸一缩,向他吐了吐信子。
“王叔叔……”
看林沐毫不避讳地过去敬酒交谈,萧明岳犹豫了下,还是没有立刻举步跟上,而是仔细打量。以那白发老者为首,一群人皆是辫发裼裘,革带缠头,并非中原打扮。再仔细看,不止一个人或肩头、或袖口,都探出各式各样的蛇虫来。
姓素,如此打扮……那么,是西境药王谷了?
“今天进药王谷啦……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多亏素爷爷帮忙调理呢……药王谷的迷阵可难可难了转得我头昏眼花的……”林小沐给他的信里,曾经这样写过。
药王谷,琅琊富豪榜上排名第三,以诸般珍稀药材出名。这些年,云南穆王府,每年都从那里采购大宗药材供给军队。
镇守东海的卫峥将军,是药王谷素谷主的义子……
一条条消息飞速闪过心头,萧明岳趋前几步,对那白发老者点头微笑:“原来是素谷主亲临。久仰。”
“不敢当。”那老者微微欠身还礼:“小沐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说着一扭头,对身旁众人喝道:”王远,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收一收,别在贵客面前失礼!“
这老人家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然而萧明岳总觉得,素谷主的意思其实是“把蛇啊虫子啥的都收起来,别吓到小孩子……”
一老一少随意寒暄了两句,林沐已经在药王谷这里敬了一圈酒回来。萧明岳随他走向另一边,林家看守祠堂的老仆赫然高坐席上,两个头发花白却仍然神采奕奕的男子左右相陪,看到他随着林沐过来,先后站起。
“十三爷爷!“林沐亲昵地叫了一声,顿了顿,微微侧头。萧明岳赶紧道:“老人家坐吧。您是有年纪的人,不必多礼。”自己随意找个地儿坐了,林沐这才赶上前去,半扶半按地搀着那老仆坐下,紧接着就“黎伯伯”、“甄伯伯”一口一个喊得亲热:“你们都过来啦!”
“你成亲,我们能不来吗?”
“黎伯伯我好想你——甄伯伯,你怎么不把弟弟妹妹带上来啊——”
以这场婚礼为标志,赤焰林府,再次向京城贵胄打开了交际的大门。京城各王府,公侯伯府,十停里倒有五六停是家主亲身到场,三品以上大员更是来了七八成。就连深居简出多年的莅阳长公主,也打发了儿媳上门贺喜。
林沐为这场婚礼一共请了十天的假。次日叩过祠堂,遍拜亲长,便由霓凰领着一同进宫谢恩。第三天陪媳妇回门,再往后的几天,小夫妻两个便时时粘在一起。经常是手拉着手儿到霓凰面前,没说几句话就被打发回去,让他们自去烹茶读书,焚香弹琴,或者林沐在校场练习骑射,静姝就在旁边摆开条案,画他跃马弯弓,满头大汗的样子。
这一日霓凰午后小睡方起,正取了一卷书倚在窗下看着,就听到外面低低的请安声连绵响起。她侧耳倾听外间足音,片刻,轻轻一笑——这皮小子到她这儿向来都是连跑带跳,两三级台阶并作一级,如今娶了媳妇,倒会陪着媳妇慢慢走了。
“娘!娘!”侍儿打起帘栊,十七岁少年的声音迫不及待地窜了进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又找到了什么稀罕物事来献宝么?霓凰从榻上坐起身子,拂了拂裙摆,将手中书卷放到一边。林沐当先跳了进来,跟着环佩叮咚,静姝莲步轻移,款款入内,对着她行云流水般轻轻一福:“母亲。”
“坐。”霓凰微笑,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嗔儿子道:“怎么又是毛毛糙糙的?这是什么好东西,要你一路嚷嚷进来?“
“娘,你看啊!”林沐笑嘻嘻地不以为意,先向对面飞了个眼色,才刷的一声把手中卷轴展开。与此同时,静姝也盈盈站起,和他并肩而立,轻轻展开了手里的纸卷。
两幅一尺宽、三尺高的画卷上,少年将军红袍金甲,跃马横枪。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脸庞,乍一看去,恍若镜中相对。
“娘,你猜猜看!”林沐半是得意、半是促狭地从画卷上方伸出头来,冲着母亲嬉笑着挤了挤眼:“哪一幅是我画的?”
霓凰慢慢伸出手去。
她轻轻抚着画中人的面庞,用指尖沿着线条轮廓,一寸一寸细细描摹。那秀挺的眉头,那烁亮的双眼,还有,那永远挑着满不在乎笑意的,微微扬起的唇角。
“这有何难。小沐拿的是你画的,静姝拿的,也是静姝自己画的。”
“啊?……娘,你怎么猜出来的?”
“一眼就看出来啦。静姝画的是小沐,小沐画的……是你爹啊。”
那般的骄傲张扬,争强好胜。京城中最明亮的少年。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你看,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最清楚的……竟是你身为梅长苏时候的模样了呢。
☆、第 85 章
十日婚假一晃而过,林沐便穿回他那件浅绿官袍,继续履职。这时他已经历任巡防营司仓参军、御林军司铠参军,这会儿好歹升到了正九品,调去禁军,担任骑曹参军一职。
骑曹参军说到底就是个养马官头子,掌马驴杂畜簿帐,及牧养支料草粟等事。林沐这个骑曹却与旁人不同,一边要管好禁军名下有多少坐骑,畜养何处,繁育、驯养、医治、淘汰,以及从仓曹那里定时支取草料,另一边,还要每天抽时间跟着禁军骑兵上校场操练。
“不知道什么战阵用什么马,怎么养得好马?“
就这一句话,林沐在禁军累到汗透重衣,一到家,就死狗一样扑到床上,动都懒怠动一下。
静姝再心疼,也只能亲自看着人下厨,汤汤水水地哄着他吃,吃完拖他沐浴,再亲手替他一缕缕擦干头发。一边用布巾包着他的头发慢慢印干水迹,一边柔声道:“好些了么?”
“嗯……”
“母亲那里我派人去禀过了。母亲说,既然累了,晚上便不必过去,在房里吃饭也是一样的。“
林沐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拱了拱,把脑袋搁在她膝上,轻声道:“还是要过去的。我歇一歇,马上就起——彤彤,你怎么样?和母亲说得来么?“
静姝躲了一躲,到底没舍得挪开,由得林沐枕在自己腿上,手下不停,继续擦他头发。听他轻声相唤闺中小字,颊上不由得薄薄地染了一层桃花色——这个小字还是林沐私下为她取的,引的是“静女其娈,贻我以彤管”一句,正合着她的名字——低嗔着推了他一下:“还没吃晚饭呢。”
“这不是没人在么……”
林沐顺着她的力道翻了个身,方便她擦另一边,含含糊糊地回应。静姝轻轻道:“我挺好的……母亲今天带我见了家里的下人,又教我打理家事……”
“嗯……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母亲以前带过的亲兵,一向忠心的。不过我们家是军法治府,你要哪里不惯记得跟我说,我去告诉娘……“
”知道啦……“
林沐在温柔乡里翻滚了片刻,摇摇晃晃爬起来,一边哎哟哎哟连声惨叫,一边快手快脚地穿衣穿鞋。静姝忍俊不禁地替他整理衣襟,松松地束了头发,小两口这才相携去霓凰郡主面前问安,顺便讨一顿晚饭吃。吃过晚饭,林沐就今天公事上遇到的疑惑讨教过母亲,告辞回房,还要在灯下认认真真看书,间或对着舆图写写画画。
静姝一声不响地待在旁边,替他剪烛磨墨,端茶倒水,完了便去旁边桌上翻阅账册。待到更漏声声,林沐放下书卷,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辛苦你啦。”
“没……没什么。”少年手指上暖暖的温度传递过来,静姝面上飞霞轻扑,微微一挣:“母亲说,明天要带我进宫呢。我,我先去洗漱啦。”背后吃吃轻笑,她越发不敢回头,脚步匆匆,掀帘而入,全不顾裙上禁步琤琤作响。
次日霓凰果然便携她入宫。静姝新婚次日,虽然也跟着婆婆进宫谢恩,因着当日还有叩祠堂、见亲友多般事体,来去匆匆,于慈宁宫、正阳宫,不过一拜而已。加之新妇羞涩,也就是依在婆婆身边,低首垂眉,听尊长说笑。今天二次入宫,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宫中诸人。
她祖母早逝,母亲近年才升至三品诰命,加之与宫中无亲无眷,因而虽在年节循例朝拜皇后,却并不曾携她入宫。宫中诸人的性情,和家里的渊源,她也就是定亲之后听祖父提过一二,再就是出嫁以后,婆婆曾经和她细细分说一番。
慈宁宫安和静谧。太后并不御正殿,而是歪在东暖阁里的暖榻上,见到她们进来,笑着命座上茶。静姝螓首低垂,用恭谨合宜的姿态默默观察四周,太后之下,侍坐着一个白发宫妃,单看年龄不过五十许,然而观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