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名唤庆云楼的酒楼中庭设有高台,上面歌姬舞女、戏剧说书、相扑角抵、吞刀吐火等种种技艺流水般的上演。一层是大厅,二层三层皆是四面回廊,一间一间阁子纱帘静垂,酒客们便于回廊四周俯瞰。这时高台上正有一对双胞姐妹相对起舞,等蔺晨带着孩子坐下,堂倌上齐酒菜,台上便换了人,一位青衣老者肃然登台,在梨花木长案之后坐定,“啪”的一记惊堂木落下,满堂无声。
“话说那琅琊阁乃是天下第一消息灵通之地,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带着足够的银子进到琅琊阁内,就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数十年间,没有一次倒过招牌。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物,都以能名列琅琊榜中为荣。”
老者一开口,林沐就霍然抬头盯住了蔺晨,一双漆黑灵动的眸子忽闪忽闪,满脸惊喜。蔺晨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扬下巴,示意他听那个老者说下去:
“琅琊阁每年发布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帮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这五个榜单上哪一个都不容易,更少有人能身兼两榜,所以说到某人是琅琊榜中人,总得说清楚是哪一榜才行。”
“……师父,这是您点的?”
“嘘……十两银子一场书,比你师父我亲自讲可要便宜多了!”
师徒二人压低了嗓门的交谈中,老者喝了口茶,继续侃侃而言:
“然而这二十年来唯有一人,只要单说榜首,更不必提是哪一榜,江湖上众望所归的必定是他。”
举起醒木,“啪”地一记惊堂震响: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楼上阁子里林沐一震,看着蔺晨的眼神里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只不敢喊,强压着做了个口型:“我爹?”看蔺晨笑着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原地跳了两下。
酒楼门口,萧景琰霍然止步。
他也是趁着休沐日携太子微服出游,见识人情百态,市井风物。原本还没打算在这座酒楼歇脚吃饭,只是这清清朗朗八个字入耳,就好像八颗钉子一枚一枚扎入心底,又哪里挪得动步子了?
一声不响牵着孩子上到三楼,拣个正对高台的清净阁子坐下,自有跟着的护卫把左近几间没人的阁子一同包了,向堂倌吩咐酒饭。萧景琰示意太子随意落座,自己拿起桌上的青瓷杯慢慢旋转着,而下方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元佑六年的夏秋之交:
“……那时江面上五艘大船一字排开,帆樯连云,遮天蔽日。刚到江心,忽闻笛音袅袅,一叶扁舟迤逦而来。舟中站着一人,秀眉朗目,缓带轻裘,身上并未佩刀带剑,只横执一管竹笛,自顾自地凝神吹奏。
那小船于双刹帮的五艘大船面前真如一片叶子相似,莫说冲,就是稍微擦着点浪头也立时翻了。然而双刹帮帮主看到舟中之人,却似晴天打了个霹雳下来,半刻也不敢耽延,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停船!“
林沐一双眼睛闪闪亮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险些碰翻了面前汤碗。蔺晨好笑地并指点了点他,林沐一缩脖子,飞快地吐了吐舌头,立刻又板着脸正襟危坐,小模样儿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惹得蔺晨摇头一阵轻笑。
单这出场已是先声夺人,再说到两人江上对答,梅宗主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清清淡淡几句话却压得那双刹帮帮主束手退去,满堂落针可闻,酒客们连喘气的声音都不敢大了。林沐兴奋之中犹时时望向蔺晨,待得蔺晨小声说了句“大致还真是这样没错”,方始绽出一脸笑意来。
寂静中又听那老者把醒木一拍,朗声道:
“那梅宗主横笛截江,退去双刹帮追兵,方才保得老夫妇安然进京,令朱家村屠村一案得见天日。这便是: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静室中,萧景琰长长吐了口气。
庆国公侵地一案是他亲审,那对上京告御状的老夫妇,他也曾经亲自讯问。然而,不管是刑部的供词还是悬镜司的调查,都没有提到双刹帮江面截杀,梅宗主亲身拦截。原来……在那件大案掀起风潮,成为他涉足朝政的第一块踏脚石之前,小殊已经默不作声地,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情。
一晃神的工夫底下已是彩声大作,铜板银角子下雨一般地往台上丢。那老者连连作揖,鞠躬下场,两个总角小童忙不迭地上来捡拾。一会儿台上长案撤下,有壮男顶竿而上,粉衣少女在竿头翻腾盘旋,做出种种花样,底下又是一片惊呼连连。
萧景琰看了一眼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太子,见他目露渴望,点了点头:“出去看吧。只准在栏杆边上,不许跑远。”
“是!”
萧明岳兴奋地行了个礼,飞奔而出。门口纱帘刚刚落下,萧景琰就听见儿子“哎呀”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惊讶的问话:
“怎么是你?”
☆、第 14 章
小主子在外面惊呼,跟着出来的御前侍卫当然要出来看一眼。
那脚下快的,看到太子和那位林世子撞了个对面,林世子一手抓着栏杆摇摇晃晃地半蹲在地上,太子正伸手拽他起来,笑一笑也就不问。脚下慢的冲到门口,却正好看见陛下已经站到了门外,对面袖手倚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转,又回过来斜睨着陛下,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萧景琰默默移开了目光。
踏出房门之前他并没有想到,隔壁坐着的原来是小殊的儿子——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父亲曾经的功业,这孩子会是什么心情?骄傲吗?开心吗?他会不会,更想听他的父亲亲口说?
他看着小沐被明岳拉着站直身子,目光扫过自己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要行礼却被拉住;看着明岳把食指竖在唇上摇了摇头;看着两个孩子规规矩矩面对面站好,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再互使眼色,心底漫漫地泛起一阵暖意来。容色微和,对孩子们点了点头,再次望向对面。
虽只八年前一面之缘,蔺晨此人,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从梅岭惨变中救了小殊,一直帮着他护着他尽心为他医治的人;瞒了自己冰续丹的事情,让自己毫不知情地把小殊送上战场的人;陪伴小殊最后三个月,将他遗骨送返金陵葬入林家墓地,却从头到尾不通知自己一声的人;施展神医妙手保住林沐平安落地顺利长大,又收他为徒教他武功的人。
眼看此人袖手立在对面,不招呼,不施礼,神情平和,唇边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萧景琰暗叹一声,也只能率先半转过身子,对着自己房间门口一引手——请。
两个大人分宾主落座。孩子们各自坐在自家大人下首,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身前,一动不动——除了偶尔飞快地扫一下,又立刻收回去的眼神之外。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萧景琰叹了一声。房里凝滞的气氛不断累积,明岳还好点,小沐已经扭头看了蔺晨好几次,每看一次,肩膀就越发僵硬了一分。耳听得楼下锣鼓锵锵,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终于放下茶盏,对两个孩子和颜悦色地吩咐了一声:“你们出去玩吧。”扬声叫了侍卫进来,吩咐让孩子们在左近玩一玩,不许走出酒楼。
很显然两个孩子都巴不得这一声,跳下座位施礼告退,立刻一前一后快步走了出去。萧景琰侧耳听着两个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迟疑了又迟疑,方才转向蔺晨:
“蔺——”
“蔺大夫。”
萧景琰一僵。八年前见面的时候他还真的只以为蔺晨就是个大夫,问起小殊的情况来也毫不客气,到后来近乎逼问——而现在,蔺晨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向他表示:既然如此,你就当我是个大夫好了,别扯其他。
“蔺……大夫,“他斟酌着开口,”小沐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比平常孩子弱,得好好养着。“说到自己的弟子,蔺晨神色也柔和了些许,唇边的冷笑渐渐褪去,”练了内功会好些,武将这行就别想了。“
虽然已经听过转述,但亲耳听到蔺晨证实,仍然让萧景琰一直以来的担忧少许缓解了些。他吐了口气,略略放平了一点肩膀:”那么,平时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不能过度劳累,经不起大寒大热,饮食要清淡,日常起居照料都要小心,”蔺晨没好气地耸了耸肩,扫了萧景琰一眼,想想补上一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小孩子家就该经常跑跑跳跳,也不能一天到晚挖空心思在文课上。”
最后一年,长苏身体差成那个样子,又何尝不是因为殚精竭虑,耗损太过。
萧景琰也黯然了一瞬。两人默然相对各自无言,片刻,萧景琰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压着嗓子道:“多谢你。”
“他是我的徒弟。”
萧景琰苦笑。说到底他还真是连道谢的资格都没有,在他还不知道小殊还有骨血存世的时候,在林沐刚落地甚至还没落地的时候,蔺晨已经为这孩子做了那么多——然而,明明知道蔺晨的医术已是当世顶尖,明明知道蔺晨对林沐绝不可能不用足心思,真人当面,他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小沐的身体……能不能调养得更好一点儿?若是需要什么药材……”
“胎里就弱,你说呢?”蔺晨毫不客气地冷冷打断。后面一句话被他勉强咽了回去:琅琊阁药王谷加在一起都找不到的药材,指望大梁皇室?别说笑了!
那时他从北境扶棺金陵,趁夜发了林殊的衣冠冢,把长苏遗骨安葬在内。只道从此便完了友人所托从此山高水阔,谁知接下来在琅琊阁的产业歇脚时,却得到消息——霓凰郡主不知为何,忽然深居简出,已有半个月不曾露面了。
当时他通盘了解了一下南楚局势,又屈指算了算长苏和霓凰郡主成亲的日子,大叫不好,飞马南下。一路奔到南境,果然霓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