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动嘴角,弯了个好看的弧度。
他自受伤之后,作息总是不大规律,这会儿醒来才看着已经是月上中天。方才要提拉着鞋下地,房门便被推开,沈彻端着一方食盒进来:“估摸着你该是醒了,吃些东西。”
萧青彦裹着一件袍子坐在床沿,晃着头看着沈彻进门,笑意盈盈地道:“你特地为我做的么?”
沈彻不去看他,放下餐盘道:“厨子做的。”
萧青彦撇撇嘴,伸着脖子向盘子嗅了嗅,眨巴着眼睛笑:“你骗不过我。你做的东西,我一闻便知。”
他说罢也不等沈彻搭话,自顾自地端起粥吃起来。几味小菜,都是曾在沈府尝过的。萧青彦心里紧了紧,喉头便觉得有些堵。
两人各有心事,便相互都不说话,屋子里一时只有萧青彦吃东西的声音,略显尴尬。
直到他酒足饭饱靠在床头,沈彻才踟蹰着开口:“你在花雕楼,可曾遇到过其他熟人?
萧青彦开口嘲讽道:“便是有个熟人的人,也至于去花雕楼卖命么?沈大侠不知人间疾苦,说出去可让江湖人笑话。”
他这话说出口,方才觉得,看似嘲讽的是沈彻,倒像是实在说了自己的命运。萧青彦不由得低低笑了笑,忽而又抬眼看向沈彻,目光幽邃:“莫不是沈大侠家里丢了什么人么?”
沈彻道:“你知道的,陆凛。”
陆凛。
萧青彦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旋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好像闷不过气一般,半晌才停下来问:“沈大侠还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说着,便扯着一副嘲讽的笑容看着沈彻,好似要把他看穿似的,“想我当初……咳咳咳……天道轮回诚不欺人,他陆凛也有今日……”
他本就气息不稳,此刻情绪起伏,脸色便有些涨红,不住轻咳。沈彻虽然听他口中不住说着陆凛,还是叹口气,轻轻帮他抚着胸口顺气。
沈彻面色无奈,他猜不出萧青彦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梦魇
陆凛是沈彻的表弟。
十几年前,江北陆家凭借一杆金枪称雄武林,声势很是浩大。而沈府则长于剑术,曾一度有南沈北陆之称。
而陆沈两家结为姻亲,则令双方势力都大大扩张。陆凛是这一辈最小的孩子,自幼颇受长辈宠爱,也常与沈家来往,与沈彻也是交好。
沈彻自小行事作风正派大度,萧家小公子萧青彦和陆家小少爷陆凛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萧青彦自是桀骜的性子,陆凛则温和的多,也更与沈彻交谈欢愉,为了这事儿,萧青彦小时候也没少折腾出事端。
待得三人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沈彻出落的愈发英姿勃发,陆凛则是温润模样,相比沈彻,多了一份儒雅,少了几分俊朗。二人日日相对,情愫渐盛,可双方都是男子,禁忌之恋又不得不避而远之。萧青彦出落得更加清俊,眉眼之间却始终带着一股淡淡的戾气,自有着一股玩世不恭的模样。
后来萧家适逢大劫,萧家家主萧落触犯朝廷律例,萧家一家连坐,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萧青彦年纪尚幼,靠着萧落旧时朝中好友力保才得以留在萧家,却也从此失了靠山。沈家本是江湖人士,不参与朝堂纷争,眼看萧家没落,却不曾落井下石。沈彻更是待萧青彦犹如亲弟弟一般,直将他接入府中同吃同住同塌而眠。
萧青彦遭逢此难,嘴上不说,面上也仍是不驯的样子,却日益深沉静默,而孤寂中唯一的依靠,便是沈彻。
年幼时的光景似乎在年长的时刻愈发清晰。
萧青彦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伸手点亮了桌台上的烛。
深夜,最近他惊醒时,总发觉是深夜。
心脏似乎被方才的梦魇惊到,突突地冲撞着胸口,萧青彦的唇色有些发白,打量四周,沈彻不在。
自从他自顾自搬到这主人房,沈彻便不在这里住了。
萧青彦弯起嘴角,苦笑自己不自量力的行径,却还是赖在这间房间不肯走。
这个房间每一处,都有他的回忆。
就算不尽然都愉快。
萧青彦也做过关于后来的梦。
关于萧家没落的梦。
关于他四处颠沛流离的梦。
关于他被带进花雕楼的梦。
可最让他害怕的,是关于沈彻和陆凛的梦。
都是最叛逆不拘的年纪,初识人事的少年,难捱心中的悸动,纵使是明知有悖伦常,也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尝试。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沈彻整夜未归。
天方蒙蒙亮的时候,萧青彦终于忍不住,跑去寻他。
于是便见了陆凛西厢客房中的一片荒靡旖旎。
那一天,萧青彦离开沈府。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要逃,可偏生就像是被下了咒一样,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外,沿着沈府的院墙,沿着石板长路,沿着城郊小道。
他筋疲力竭地倒在城外的河边时,脑子里才猛地意识到,离开沈府,他无处可归。
萧青彦曾以为,沈彻就像是一棵大树,会永远罩着他。而事实残忍地打了他一巴掌,嘲讽地告诉他,沈彻心里的那个人,原本就不是他。
因为无所芥蒂,所以同塌而眠,因为心无杂念,所以过从甚密。那么多在萧青彦看来,亲昵的事实,却竟然成了沈彻心中本没有他的佐证。
萧青彦那时想,就算无处可归,也一定不要再回沈府。
小小的自尊,想保留的最后一点倔强。
萧青彦没有流浪多久,那一年,他遇到了君淮。
不同沈彻的大义凛然,君淮周身带着一股子阴鸷,未曾开口,已带了三份威胁。他好看,俊逸得近乎妖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饿着肚子,蜷成一个球的萧青彦,饶有兴趣地开口道:“跟我走。”
没有问答,就这么一句话,萧青彦竟然说不出拒绝。
他也不曾想到,人生就此改写。
就像他说的,但凡若是有退路,谁都不会留在花雕楼。
君淮亲自训练萧青彦,事无巨细,都要亲自指导。他极少说话,训练也极为严苛,远远超过所有手下,偏生萧青彦又是个顽劣的性子,最初习武,几乎每日都要鞭打棍揍一顿才肯消停。君淮只大他不到十岁,却已经练就一身精绝武功,萧青彦猜想,他年少时,大约也是没日没夜的练功,才如此苛责别人的。
君淮寡言,独居在花雕楼的一处后园,远离其他住所。萧青彦来了之后,也随着他住在那里。萧青彦原本好动,君淮却不准他踏出后园一步,除却教授武功,也不肯与他过多言语,日子久了,萧青彦的脾性竟也磨得沉默下来。两人相处于后园间,竟是多时静默无声。
他逃不出花雕楼,即便花雕楼连一堵围墙都没有。
这是最顶尖的杀手组织,四周布满细密而隐蔽的眼线。
萧青彦的第一个目标,是风火堂的老堂主,孟常。
孟常善用拳,一双铁拳坚硬无比,江湖人称孟铁拳。
匕首划过咽喉的一刹那,萧青彦心中划过一丝绝望。
有些事情的开始,就意味着另一件的结束。
这种腥甜的味道充斥着萧青彦周身,挥之不散。
从那以后,君淮便喜欢将他带在身边。身手好,机敏更甚。
江湖从此传闻,花雕楼主身边常带着一个蒙面的青年,武功高深莫测。
萧青彦不喜欢露面,他做梦都怕有朝一日,他手中拿到的悬赏目标,写着沈彻的名字。
倒是君淮常嘲笑他“难成大事”,顾虑太多,瞻前顾后,只怕哪日要为此丢了性命。
萧青彦并不反驳,从他划开第一个无辜的喉咙开始,他就隐隐期待着那么一个结局。
倘若真的死在他手下,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彼时年岁渐长,沈彻也渐渐在江湖上闯出名头。
君淮倒是对他颇有兴趣,常和萧青彦并肩坐在小楼的屋檐顶,说着所谓武林正道人士的目光浅薄。
“沈彻就算是武功精进年少有为么?所谓这些名门正派倒真是目光短浅。”君淮丝毫不掩饰鄙夷的神色,“就连你也早可以和他抗衡。”
不同的是,沈彻以此扬名,萧青彦靠它活命。
陆凛
萧青彦知道在哪里。
可偏偏不对沈彻开口。
沈彻每每用无奈神色看着他,他都视作不见,兀自靠着软塌,研究着衣袖上精巧的印花。
“陆凛是陆家的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沈大侠整日价派人四处去寻。”萧青彦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伸手遮了眼前的光,“一个大活人,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不想见你,你又找个什么劲。”
沈彻扭头看他,眼神复杂。软塌上的人晶亮的眸子眼波流转,偏偏横生着一股子恨意,挥之不散。
萧青彦从来不是什么慷慨宽容的人,正相反,他丝毫不掩饰他的自我和放肆。在陆凛的事情上,尤为如此。
沈彻拗不过他,只是无奈。昔日好友,如今一个遁入邪魔外道,一个下落行踪不明,让他头疼不已。
萧青彦撇开头道:“你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晓得我喜欢你的,想逼我就范,我却不从。”他说得傲娇至极,竟带着幼时耍赖撒娇的口气。沈彻听来,却忽然心头一酸。
有些东西似乎是变了,却总是不经意带你回到从前。
闲暇时,萧青彦倒是不怎么惹事,唯一的爱好便是登高。沈彻的屋顶成了他最爱去的地方。午后若是屋子里寻他不见,多半便是趴在屋顶,像只猫儿一般蜷着身子晒太阳,好不自在。
眯着眼睛,盯着院门口的方向。
就这么,转眼也过了许久。
春意渐盛,萧青彦却愈发嗜睡起来。
沈彻不常回来,他便跑去藏剑阁或是书房找,又往往待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更有一次午后在屋顶昏睡,生生地摔了下来,好在跌在屋后的草地上,倒是将丫头盈袖吓得够呛,急忙跑去和沈彻讲。
沈彻回到房间时便看着萧青彦在床上龇牙咧嘴地叫痛,说是扭了脚,又闪了腰,反正哪里都不听使唤,嚷嚷着下不得床。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