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拆穿自己,他装得仿若初见。
展昭有些惶惑,他不大明白面前的艺人。那日永全院里他帮他躲过了陈云然,还帮他绑了伤口。他以为国人大概都是噤若寒蝉的,逆来顺受,一切专制的虚假民主他们都接受,送走一个皇帝,等着另一个登台来奴役他们,战战兢兢活在噩梦之中,却不敢醒,麻木心神。明哲保身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知情,却不拆穿,他和多数人不大一样。这让展昭冥冥中又对那不甚光明的未来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点头应承。和白玉堂走到门口时,和进门的陈云然擦身而过。陈云然的肩膀好像躲避不及,撞在了展昭肩上。
白玉堂看着展昭脸色一白,他心里猛地抖了一下:那是那日受了枪伤的旧伤口!
他再看陈云然,他的眼中果然带点狡黠,他在试探。
他也许早在永全院的那日里便嗅出了丝许味道,或者更早。白玉堂有点暗恼,就说他是只喝过墨水的理想者,这样双重尴尬的身份下,本应该谨小慎微。可他竟然被玉面狐狸咬住了尾巴!
他晃过神,插上一步,和陈云然闲聊起来,身子遮住了展昭。陈云然不好失礼,边说着可有可无的客套话,边侧着眼睛想要查探展昭的神色。日前帅府失窃,丢的是不可启齿的东西——曹帅和南边玉帅的密函。知情者少,能近身者就更少。陈云然越过白玉堂的肩膀去看展昭尚未平复的脸色,他眼中仿佛有着什么光彩一闪而逝,交谈中,那模棱两可的笑容变得更加暧昧起来。门口大红灯笼的暗光劈头盖脸的打下来,罩在他身上却出奇地泛起了寒意。
他想再看得仔细些,可是白玉堂却将那人遮在身后了,这无意间竟似永全院中一幕的重演,只是变换了方式。
陈云然不动声色,推说还有要务,辞别了两人,转身离开。只是走了一半,他忽然回望那两条走出门的身影,哼笑了一声,细长的丹凤眼睛里,渐渐寒起一层冰霜,让人不寒而栗。
白玉堂和展昭无从知晓,他们正慢慢走回宣南“棉花地”处白玉堂的居处。
白玉堂走得却很慢,他好像遛弯一般悠闲,没有开口的打算,边走边瞧着渐渐熙攘起来的夜景。他一路逛走着,仿佛漫不经心,直到身后跟着的展昭停了脚步。他笑笑,转身半挑着眉毛看他。
“白老板今日为什么不……”
展昭直视着他,眼神中确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希望,热切已极。
“不为什么,”白玉堂撇撇嘴,轻哼了声,“我与陈云然交情没那么深,也还不想冒被你灭口的危险。”这话说得冷淡,展昭听着却是淡淡的感激,不管怎样,那日冒险助他脱逃的是他。按说,这样的乱世,人们原本是乐意明哲保身的。可白玉堂今日不但未拆穿他摇摇欲坠的西洋镜,还又故技重施挡掉了陈云然危险的试探。
“谢谢你。”
展昭道谢,发自肺腑,由衷。
可白玉堂却乐了,他瞅着面前那个一身军装的人,心里别扭起来。说到底,这副口吻,这双眼睛,就是永全院那晚的小革命党,不大会变通的读书人。如今却变戏法儿似地成了另外一种身份。他知道这大概又和他们的理想有关,只是变换了手段和途径。可他还是想说,那一身军装,穿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别扭。不是不好看,白玉堂进出帅府,见过别人的军装,那些干瘦的汉子穿上显得滑稽,挺着肚子的腆出一块就更加别扭,不说这些,单说陈云然。平心而论,陈云然是十全十的美男子,军装套在他身上和衬,英挺;展昭穿着却比陈云然更加出彩,那深军服仿佛就是为他度身而定,精干又不失儒雅。
可白玉堂却不大习惯他穿着军装的模样,说不清道不明,大概总觉得那一身服饰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着。
“谢什么……”白玉堂笑了一阵,看看天色,他忽然不想就这样结束这夜晚,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他有了一种将什么继续下去的渴盼。
“还不太晚,琉璃厂去转转,‘展副官’可有兴趣?”
展昭愣愣,也知道那句无意的称呼并无恶意。他十二岁被送到英国留洋,现在竟对祖国家乡不那么熟悉,回国后,对一切事物都多了新奇,他急于找回家的感觉,找回一个地道中国人的感觉。
摘了军帽托在手里,吸口冬日里爽利的空气,他一笑,赶上白玉堂,并肩朝着琉璃厂一路溜去。
琉璃厂多的是古玩商店,形色的古器躺在昏不见光的店面里,泛着点陈年的气味。已经入夜,多数的铺面早早关了门,只留给空寂的街道一个冷冰冰的闭门羹。但也有例外,总有几家,掌着昏黄的灯,支撑在那里。夜色里,衬着灯光,古器更添一丝诡异的古韵。
白玉堂带着展昭走了一家,掌柜的睡眼惺忪,见了人,两眼立时冒出了精爽的光芒,他热络地为他们推荐。他们站在一旁看着一对青花瓷瓶,有些年头。白玉堂讲得头头是道,展昭听着,专注入迷的模样。全没注意一个抱着包裹的女人跌撞进店面。
“掌柜的,您给瞧瞧,这是慈禧太后赏赐的宫廷传下来的玉镯子,我有急用,烦劳您快些。”女人的声音有些抖,十分骄急得模样。月白的的棉旗袍有些发皱,眼睛红肿。
掌柜的识货,知道是不可多得的正品,可是有意压低收价,便故意闭目摇头,不肯让步。
“怎么会不是真品!”女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愠色,她扬高了声调,“这是慈禧太后犒赏给我奶奶的上好的羊脂玉镯!哪里做得了假!我奶奶可是王府里头的小格格,她的镯子假得了么?”
老板却不买帐,他装聋作哑,挥挥手作势要赶人。
女人被逼得急了,泪水在眼眶里盈满了,却咬着下唇倔强的不让它们落下。
展昭听见这争吵,转过身去见这一幕。身旁的白玉堂早就在观望,只是他愣愣地看着,脸上没有表情。自见面以来,展昭见惯了他或冷或热的诸多表情,最多的是笑脸,就算不笑,他面上的表情也总是活跃,今天却没了分毫,让人看了陌生。
白玉堂从怔忡里走了出来,他掏出了钱袋,走上去,塞到了那女人拖着玉镯子的手上。
那女人一怔,回头看这好心的善人,却又愣住了。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惊异,而后则是无声的尴尬。
“拿去……镯子是奶奶给你的嫁妆,卖了可惜。”白玉堂低着眼,也不看那女人,一时间气氛尴尬。
“悦儿出了疹子……我们……我们……”女人咬咬嘴唇,难以启齿。
白玉堂叹口气,摆摆手,他无意听这些。
“赶快给孩子看病,别小小年纪落了毛病,我还有事儿,先走。”他说完果真抬脚迈了出去,不管不顾,似乎已经忘了身后的展昭。
满腹惶惑,展昭最后看了眼那女人,她已泪流满面,呜咽地哭了起来。他来不及多想,追着白玉堂出了店铺,又是一路无话。
刚刚入夜,街边的摊贩未散,新一轮的叫卖才刚要开始。北平商贩的叫卖声总有它自己的特色,绵长,好似有些羞涩。听得白玉堂的心更乱。
“忙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还顾不上吃,展副官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块去尝尝驰名北平的,‘豆汁张’的豆汁?”
白玉堂兀自笑着,只是尴尬中带着少许失落。
“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喝过豆汁,只是,是什么味道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展昭就着他的步伐慢慢地一路走去,心中徘徊着困惑。白玉堂同这北平中千万民众一样,对民主和革命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多数更愿意依附现在的军阀政府,对革命多是嗤之以鼻,革命毕竟要太多的风险。白玉堂在永全院里救了他,今天在帅府里没有拆穿他,但他能否因此对他坦诚相待?
冥冥中,直觉仿佛告诉他,他可以信任他,即便,他们的认知大相径庭。
展昭若有所思地走着,险些撞上白玉堂的后背,他们已溜到了“豆汁张”的摊铺,座位上零星的几个客人,他们运气不错,摊子还没收起。老板一团和气,态度殷勤,是个忠厚热切的人。
白玉堂叫了两碗豆汁,外带焦圈。两个人静静等着吃食,谁也没有开口。展昭将军帽放在腿边的条凳上,眼睛望着它,神游天外。
“你不好奇?不问我那女人是谁?”白玉堂打趣地看着他和帽子眉目相送,有点沉不住气。他现在倒成了好奇的那个,他好奇这人为什么仿佛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能沉得住气,不去窥伺面前现成的秘密。
“要是想说,白老板自然会说。”
白玉堂撇撇嘴,手指头扣着桌子轻敲,“那女人叫白堇秋……是我二姐。”
“嫁了个大清朝的遗少,败惯了的人,如今的世道,日子过得可想而知。”白玉堂抄起一根筷子,无规无举的敲打,那些不成调的节奏,遮掩了他杂乱无章的心绪。
他想自己是中了邪,就像永全院那混乱的一夜,他本没必要,可是却着魔般,做着全不搭调的事。
白玉堂慢条斯理地说着,从二姐白堇秋,到白家曾几何时的高门大院,再到破败后苦苦挣扎的窘境。他从不知道,有一日,他会平静如斯,娓娓道来。
“小时候他们当我只是玩票,却不知道我是真的瞧上了这门活计。”
尤记深宅大院里那一场热闹堂会,赵子龙亮相,耳边锣鼓惊天。那一双孩童乌黑的大眼,死死盯着赵子龙一身行头,年幼却倔强地,做了一种决定。
大清朝割地,赔款,民心尽丧,走到了尽头,风雨飘摇。可他们仍不认账,仿佛一场兵变,他们的朝廷又能返老还童,他们仍是光鲜无匹。白家人开始带进带出,那些沉了年的古玩和字画,是维持他们尊严的最后筹码。白玉堂看着,从童言无忌的年龄,一直看着,到了满腹理想的岁月。
老太爷狠狠的一巴掌掴得白玉堂脸肿起半边,那火辣辣的疼,他仿佛还有知觉。白玉堂成了旁人眼中的戏子,这配不起他们光鲜的身份,祖传的荣耀——他和家里断了关系,一巴掌断了所有的关联。兄弟姐妹们冷眼相向,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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