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一面担心着阿娘的病情,一面又暗想庭州之事若不解决干净,自己日后的日子未必会好过,便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蔫蔫地站在宫门口,等见到薛绍时,整个人已经有些颓然了。
薛绍低低唤了一声公主,又上前两步,道:“公主借一步说话罢。”
太平允了,跟着他朝前边走了两步,直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薛绍低声问道:“公主果然要去庭州?”
太平一怔,随即苦笑道:“你果然知道了。”
薛绍静静地望了她片刻,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他似乎是想要劝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才稍微妥当一些。他正在思索着,忽然听见太平轻唤了一声:“薛绍。”
太平望了他片刻,便将前些日子在皇帝寝宫里的话,一一地同他说了。
薛绍闻言,心里一惊。
皇帝要给他二人赐婚?!
他直直地望着太平,眼里多了些复杂的神色。这些日子他在府里,还有在右武卫府里,都不曾接到过什么旨意。因此很显然,此事已经被太平压下来了。
太平公主之所以压下此事,多半也是为了他的缘故。
薛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
他忽然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显得有些苦涩。
原本他想要远离公主,就是为了不想她为难。
但没想到自己事事周旋,却依然给公主带来了难处。
太平轻声道:“阿耶那里,自然由我去同他说清楚。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有些为难,我也不欲让你为难。薛绍。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罢。我该回宫了,阿娘正正病着,我需得抽出空来,陪一陪她。”但愿她多陪陪阿娘一些时日,阿娘便能早些醒过来罢。
言罢,太平便转过身,朝大明宫里走去。
薛绍先一步追上她,低低唤了声公主。
太平笑了笑,但眼里依然有些微微的苦意:“……薛郎可还有事么?”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眼里翻涌着些许痛苦之意,低声问道:“我那日的那些话,让你感到困扰了么?”他的犹豫和踌躇,本是为了让公主不再为难的。但现如今……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微了,像是带着些微微的懊恼和自责,又有些淡淡的关切之意。他望了太平片刻,眼里又多了些微微的歉意,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但太平微垂着头,不曾看到他眼里的那些情绪。
“你莫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太平低声道,“那些事情自然与你无关。薛绍,我本不欲让你为难;而前往庭州之事,也是我早就定下来了的。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欲身赴北疆。”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目光。
“因而你切莫感到自责或是懊恼。薛绍,在这世上你愿意做什么、又不愿意做什么,只需随着你的心意便是。我不会胁迫你,亦不会让阿耶胁迫你。你明白么?”
薛绍闻言一震,微微地抿着唇,眼里也多了些痛苦和无奈之色。
这世上哪里有人能事事顺遂,哪里能事事随着他的心意去做。公主说出这番话,自然是……他知道公主对他倾心,也知道公主想要同他再续前缘,但他却从来都不知道,公主的这番心意,竟会沉重至斯。
他心里沉坠坠的,如同搁了一块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假如公主对他冷淡一些,又或是直接拿出那封赐婚的旨意,他都不会感到这样难受。但现在他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冰窖里,又被滚水兜头浇落,整个人都几乎要被撕成了两半。
其中一半说,莫要再犹豫了,与公主完婚罢。
另一半却说,正因为公主待他如斯,他才不能让公主日后,落到那般境地。
两种心思反反复复地纠缠着,将他整个人都要撕扯开来。他微微抬手想要攥住她,但又无可奈何地,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手缓缓地垂落在了身侧。
阿月,阿月,为何你要这般待我……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叹息,眼里有着沉沉的暗色,如同有风暴在攒聚。
——你要我明白,我仅仅只明白了你的心意。
薛绍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仿佛含了一片黄连那般,苦意从舌尖一路蔓延到了胸腔里,在心尖上盘桓缠绕着,愈来愈深,愈来愈重,等到最后,连目光都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在一开始,他是因为不想让太平为难,才执意地要抽身出去。
但是现在,公主、皇帝、皇后、突厥人……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搅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就连一贯淡然处事的公主,眉眼间都添了些淡淡的愁绪。
薛绍深深地呼吸几回,将那一丝沉重的苦涩慢慢压了下去,低声道:“阿月,你告诉我,现如今你想要如何去做?我——”他想说不管你想要如何去做,我都会陪着你,但现如今,他似乎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平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薛郎,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慢慢地多了些浅淡的笑意。
“一切交予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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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望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身影,紧紧地攥着拳头,眼里满是痛苦和挣扎之色。
他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才能稍稍纾解心里的懊恼和愧疚之意;他更不知道太平这一走,到底意味着什么;太平刚刚的那一席话,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而且越来越重。
“三郎。”府里的小厮匆匆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随后道:“郎君让您立刻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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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大明宫里,陪着皇后说了些话,又慢慢地提笔开始写信。
庭州她是一定要去的。而且她不但要去,还要仔仔细细地铺好一条路,再也不能像上回那样,被人掐住女儿身大做文章,直到后来事事掣肘了。这回去庭州,她会以公主的身份前往,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高处。
质疑者,揍。
挑衅者,揍。
讥讽者,揍。
但凡有揍不过的,便要让他们活活地栽个跟头。
唯有深切地痛过之后,有些人才会真真正正地安分下来。
她一连写了三四封信,有给萧晊的,也有给太宗皇帝的,还有些是给安西都护府的那位大都护的。她知道安西都护府近年来有些不平静,要不是因为裴将军在西域镇守着,指不定现在已经全崩了。但裴将军只有一个,作乱的突厥贵族却不止一支;再加上南面吐蕃国虎视眈眈,西域十六国里有些小国还不大听话,难免会分|身乏术。
因此她可以暂且避开安西都护府,从安北绕道直往庭州,像太宗皇帝去年做过的那样,长驱直入战地,用接连不断的漂亮战绩来站稳脚跟。等到安西都护府发现不妥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这一回,她在皇帝和兵部里,都是过了明路的。
太平写完信之后,又亲自到寝屋里拣了些包裹。她这回要去庭州,势必要轻车简从。而且文书官籍路引等等,一概都要准备齐整。而且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要准备一些特别的礼物,预备送给突厥人,让他们先尝尝吐蕃人也未曾尝过的滋味。
她思前想后,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到了,才又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信里说道,阿耶便是阿娘最最贴心亲近之人,因此还望阿耶这些日子多陪陪阿娘,让阿娘莫要感到烦忧,早些醒来,也让她早些感到安心。这样她出门在外,便无需时时担忧宫里之事了……
字字情真意切,当真容不得半点质疑和虚假。
等这些事情料理完毕,大约再没有什么遗漏了,太平便分批带着小包裹,悄无声息地溜出城去,像四年前她离开长安城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悄然远去了。
皇帝直等到第二日,才看到了太平留下来的那封信,狠狠地骂了一声混世魔王。
太宗皇帝自然也接到了一封信。但他看过信后,便微微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一些什么,又莞尔一笑,吩咐仆从道:“将我吩咐的东西准备齐整。我等该去向圣人辞行了。”
虽然他依然不想见到皇帝,但现在的心境,已经比初进宫时的那一日好上许多了。
至于当初那封赐婚的手书……
皇帝三两下撕碎了太平留下来的信,吩咐道:“将薛绍带进宫里来见朕。”
☆、塞上曲中曲2
皇帝在大明宫里做的那些事情,太平大致是不知道的。或者就算是知道了,太平也暂且无力去顾及。因为现在她已经到了庭州,而且还十分不巧地,碰上了突厥人的大军。
打么?
怎么打?她又不是主将……
太平在庭州呆得有些窝火,现在她只剩下了三个选择:第一是到突厥人营里暗杀掉两个大汗,让突厥人自己乱了阵脚;第二是找到这附近的唐军,然后向主帅献计;第三是灰溜溜地滚回安西都护府,或者干脆直接滚回长安城里去。
当然还有第四种可能性,那就是她一人之力,掀翻那数万的突厥大军。
可能么?
不可能。
于是太平便开始尝试第一条。她先是扮成突厥人,在突厥军中潜伏了一小段时日。好在前世她略微学过一点突厥语,倒也勉勉强强能蒙混过关。随后她在突厥人的地盘上游荡了三两日,设法干掉了突厥人的两个小骑长。但还没等她找到突厥大汗的住处,突厥人与唐军便再一次开战了。
一次混战,死伤无数。
太平眼睁睁地看着大唐儿郎死伤一片而不可医,但突厥人的大汗又藏得相当密实,等她得到消息赶过去时,突厥大汗往往已经换了位置。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没干掉突厥大汗,反倒把突厥大汗身边的侍卫干掉了七八个,于是便唯有作罢。
她又想到了第二条,到唐军主帅身边去,献计献策。
她与太宗皇帝走的是两条路。太宗皇帝出敦煌过龟兹,现在正在安西都护府里与大都护大将军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