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一日意味深长的话,忍不住隐隐地有些头疼。
该如何是好呢?
她在宫里转了会儿圈,忽然一拍脑袋,感到自己魔怔了。
不管阿娘与祖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管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她现在仍旧是她的公主。她知道前世的事情,她现在有一些功劳在身上,而且追随她的人也比前世要多了许多。换言之,她现在的境地,比前世好了二十倍都不止。
既然如此,那她还在担心些什么呢?
不管阿娘到底要做些什么,也不管祖父到底要做些什么,她一步一步地,在这座长安城里站稳脚跟,护住她想要护住的那些人,让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最后,也就是了。
如果有可能,她确实想要再试一试,登上那个位置。
但如果没有可能,她做一辈子的镇国公主,也未尝不可。
有些东西不是非拿不可。强行去拿,反倒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时机合适她会去拿,但如果时机不合适,她再去拿,就是自讨苦吃了。
太平在月色下静静地想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想。她感觉自己现在,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围伸出触角,试探那些事情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要是没有试出底线,那她便一往无前地去做;要是试出了危险,那便小心谨慎地一步步退开,直到回到一个自己能完全掌控的,安全无虞的环境为止。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权势也不是地位,而是一个安全无虞的,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局势。
等一切都安全无虞之后,才能再更进一步地,思虑其他。
思量妥当之后,太平忽然感到自己轻松了下来。她回到宫里收拾了些包裹,又给阿娘留了些话,便带着两个宫女,到父亲所在的行宫里住着去了。薛绍已然允婚,那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会有宗正寺去操持。她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待嫁而已。
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地方,比皇帝的行宫更清净,更适合待嫁呢?
而且……而且父亲就只剩下这两年了。
太平在行宫里,陪了皇帝整整两个月。
皇帝要修道,她在旁边一本正经地说,秦始皇汉武帝晚年也在修道。
皇帝狠狠地瞪她一眼(他知道她在暗示,秦皇汉武的晚年过得并不顺遂),又转而去炼丹。太平继续跟在皇帝身后,一本正经道,葛洪葛大仙、李淳风李道长,最终也未曾长命百岁。
皇帝当下就卷起道经,在太平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
太平无奈地揉揉脑门,她真的是在为了父亲着想……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也被皇帝敲了无数回的脑门。
宫里的使者带着她的嫁妆单子,还有赶制出来的嫁衣,还有薛绍给她的一封信,来到了行宫里。太平知道自己该出嫁了,便同父亲依依惜别,上了河东县侯府里来的马车。
这一场婚礼办得静悄悄的,全然不同前世的赫赫扬扬。
薛绍亲迎时身旁跟了两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眼生,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郎君。
要知道太平前世与薛绍生活过许多年,他的那些玩伴或是同僚们,她早已认得七七八八了。此时见到两位眼生的少年郎,禁不住愣了片刻,又回想起薛绍当日的那一番话,便不再多问了。
她这一回与薛绍完婚,是在笄礼过了两个多月后,又去了一趟西域,呆了半年有余,最后还在皇帝行宫里留了两个多月,才真正嫁到薛绍府里去的。从时间上来算,不多不少,恰恰晚了一年。
一年的时间里,足够让公主府落成,她与薛绍搬出去住了。
因此完婚后没过多久,他们便搬离侯府,去到了公主府里。
这些天太平闹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直到这时,才真真正正地得了些空闲,将从前的事情理清楚。
☆、月上柳梢头3
秋日里,太平歪靠在一张美人榻上,望着身旁的驸马。
薛绍坐在她的旁边,手里翻着一册书卷,时不时侧过头来同她说话。她惬意地靠在榻上,目光掠过她的驸马又掠过旁边的秋海棠,眉眼里满是笑意。
薛绍又翻过一页书卷,嘴角微微地抿了起来。
她刚想问问薛绍看到了什么,忽然外间匆匆走进来一位女官,俯身在太平耳旁说了一些什么。太平听着听着,表情微有些惊讶,眉头也微微地皱了起来。女官言罢之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但太平已坐直了身子,目光不知不觉地沉了下来。
薛绍搁下书卷,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摇摇头,道:“有些事情需得我亲自去处理。”
薛绍轻轻唔了一声,不曾多问。
太平匆匆地跟着女官离去了,薛绍望着手里的书卷,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无奈。
太平暂且无暇去顾及他。因为刚刚女官过来对她说,西域的那位新安郡王之子,他已经提前回来了。而且他回来之后,就被阿娘召到了宣政殿觐见,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她记得阿娘曾经隐晦地暗示过,自己要如前世一般。
但太宗皇帝他在这里啊……
她匆忙地上了马车,往大明宫而去。时下已经是初秋,街道上零散地飘着两片落叶,偶尔还会吹起些凉风。她揉揉太阳穴,又想起刚刚传信的那个人,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自从被武后带走之后,便一直留在武后身边。
这两个月太平一直都住在皇帝行宫里,婚后又住在公主府里,与这位上官女官无甚交集。但刚刚上官婉儿不知为何,却遣了一位女官过来寻她,说是新安郡王之子被武后召见,武后屏退了周围所有人,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有些不大对劲。
上官婉儿猜到此事非同寻常,于是便命人来找太平公主了。
太平匆忙进了宫,却没有急着进宣政殿,而是唤了个人过来问,那位新安郡王之子是何时回来的。那位宫侍答道,新安郡王之子是连夜赶回来的,今天凌晨才到。但刚一进宫,便被武后传沼到宣政殿里,现在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他们谁都不知道武后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只知道里面时不时地传出一些争执的声音,还有武后偶尔的笑声。
武后……武后她最大的本事,便是演技精湛罢?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在宫门前停下脚步,慢慢地等着。
宫门依然是紧闭的,周围的宫侍们个个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外边来,像是谈话声,又像是一片的沉寂。太平定了定神,招过一位宫女低声吩咐了两句话,宫女即刻便离开了,也不知掉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日头渐渐地西移,不多时便过了正午。
他们已经在殿里呆了三四个时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有出来的迹象。
太平微一皱眉,又问道:“上官婉儿呢?”
上官婉儿把她叫到这里来,但自己却不见了踪影。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武后的授意,还是上官婉儿自己的主意。但她隐隐地感觉到,她留在这里并不妥当。
又等了三刻钟之后,里面依然没有出来的迹象。太平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转身要走。但忽然她又折返回来,到自己的寝宫里,拣了两件珍珠首饰才离去。
——日后阿娘追问起来,也可以说自己是回宫拿东西的。
她到宫里去了一趟又匆匆回府,薛绍依然坐在原处不动。今天是休沐日,因此他用不着出府去。太平将珍珠首饰递给贴身婢女,又回到美人榻上卧了一会儿,举袖遮挡住刺眼的阳光,仍旧皱眉。
他们在宣政殿里……
她相信阿娘那天的话,绝非是危言耸听。
薛绍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温和道:“有些凉。”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自己也抚了抚额头,果然感到一片涔涔的冷汗。她尚未开口,薛绍已经让人取了帖子来,要请太医给她诊脉。她刚想推说自己不用,但转念一想,便又歪靠在美人榻上,蔫蔫的,像是真的生病了一般。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从她诊完了脉吃完了药甚至又用过了暮食,宫里一直都不曾传出消息来。
直到晚间,太平等到有些不耐的时候,才从宫里传来了些消息,说是皇后不知为何,忽然遣新安郡王之子去皇帝行宫,陪皇帝一些时日。
太平大惊失色。
她自然知道新安郡王之子的身份,阿娘也知道。
前些时候太宗陛下甚至还在质问阿娘,让阿娘给他一个说法。
但现在,阿娘却要让他……让他去见一见皇帝?她这是同太宗陛下有了什么协定么,可昔年在长安城里,甚至是在西域,太宗皇帝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身份断不能暴/露给皇帝知道呀。
太平翻来覆去地想,但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又派人去问了问,便听说新安郡王之子连夜就走了,现在恐怕已经出了长安城数十里,很快便要到皇帝行宫去了。
她尚未回过神来,便又接到了阿娘的话,说是要她进宫。
而且是她一个人进宫。
“一个人进宫”云云,太平并不陌生。
每每阿娘这样找她,多半便是有些“体己话”要同她说了。
她定了定神,问清楚阿娘确实只找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任何额外的口谕之后,才安心地去了。她不知道昨日上官婉儿到底为何找她,也不知道阿娘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但是照现在的情形推测,应该是昨天阿娘与太宗皇帝说清了一些事由。而上官婉儿她,她仅仅是听从阿娘的吩咐办事而已。
太平想到这里,心里便稍稍安定下来,继续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昨日阿娘“召见新安郡王之子”,时间出乎意料地长,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很显然阿娘确实是和太宗皇帝深谈过,甚至是与他达成了某种妥协。新安郡王之子去见皇帝,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太平朦朦胧胧地想出了个大概,但却推敲不出任何细节,便唯有暂且作罢。
她被宫侍们引着来到了武后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