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何意?阿娘想要试探太宗陛下的底线,试探过之后呢?要是她的哥哥当真做出了那样荒唐的事情,阿娘会亲自动手将他推向深渊么?还是说会让太宗陛下亲自动手……
太平定了定神,轻声道:“您到这里来,也是因为阿娘的那番话么?”
眼前的少年表情淡淡的,望着远处的那座宫室——也即是她父亲的寝宫——淡漠地说道:“朕这些日子留在此处,将你父亲的言行都逐一看在了眼里。现在的九郎,与他年轻的时候,实在是很不一样了。”
太平小心翼翼道:“您是指……”
少年的语气愈发淡漠:“半年前朕在西域,曾向西域的老都护、驻军及一些老者,打听过你父亲前些年做过的事情。还有那些保留下来的县志和家书。太子,你父亲这两年的表现,实在是不像一位帝王。”他停了片刻,才又说道,“大约是因为他到了晚年罢。”
大部分帝王到了晚年,都会有些疲惫,然后做出一些古里古怪的事情。
因此当初武后提出要扶太子登基,让皇帝当两年太上皇安享晚年,太宗陛下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反对,而是赞成。尤其是在听说皇帝这半年多以来,身体一日比一日坏,行事一日比一日古怪,最后甚至还开始炼丹……虽然只是偶尔,但依然让他感到气闷。这些林林总总、零零碎碎的事情加起来,便让太宗皇帝心里的砝码,彻底偏向了武后的提议。
虽然他对武后从前的所做所为,确实是很不赞成。
但不得不说,这一回武后的提议,恰恰地中了他的心坎。
但是这些事情,他却并未与太平逐一言说。其一是因为太平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蛮厉害”的晚辈,却算不上一个能交心的晚辈;其二是因为这些事情,仅仅是隐约有了一个轮廓,尚未成型,因此他也不愿意对太平多言。
太宗陛下忽然转过头,问道:“你来这里,是你母亲的授意么?”
太平迟疑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唔。”太宗皇帝又微微颔首,道,“她倒是牵挂九郎,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来这里安慰他。好了,你回宫去罢。朕估摸着过些日子,你母亲便会派使者来这里,与你父亲通气了。照着你父亲的性子,多半是不愿意的。你劝劝他罢。”
太子小心翼翼道:“您如何知道……父亲他不愿意?”
太宗皇帝掠过来一眼,没有说话,但是却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怎么会不知道九郎的性子?
提前禅位、太子登基,他顶多会有三分认命,剩下的七分,都是愤怒和不甘。
但事情不能在这样下去了……太子提前登基,不管是对太子还是九郎,又或是对整个大唐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起码现在看来,确实是如此。
太宗皇帝想了片刻,又回头望望那位公主,笑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仅仅是叮嘱了太平一番后,便离开了。留下太平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真的是很久。
太平从午间一直站到黄昏,怔怔地看着祖父的背影发呆。直到祖父走远了,周围退去的宫娥们也都重新回到亭子里,又等到那些宫娥们实在看不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公主,才蓦然惊醒过来。
“公主。”宫娥轻声道,“公主在这里站了一下午了,还是回宫歇着罢。”
太平揉揉额角,轻轻唔了一声,又慢慢地往回走。
周围一片冰凉寂静的草木,偶尔有两个经过的宫娥,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太平沿着长长的宫道,慢慢朝宫里走去。她知道太宗陛下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假如她不知道李显将来会做出那件事情,亦不知道武后将来会利用此事对新皇动手,那么武后的提议,就是当前最合适的选择。皇帝晚年精神不济,体力不济,做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除了在任用宰相
和大事上的批复上没出错,平时的小错简直是一件接着一件。而这些错误,都是父亲年轻的时候,决计不会犯的。
不管她承认与否,她的父亲都……老了。
在皇帝健康有损、精神不济、小错接连不断的时候,武后提议让太子提前登基,简直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事情,甚至是一招胆大妄为的妙棋。莫说是太宗陛下,恐怕就连朝中的那些朝臣们,都有大半要支持武后的提议。
但前提是,他们对将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武后偏偏又对那些事情,了如指掌。
这回真是连太宗皇帝都……
太平想了片刻,继而摇头苦笑。
恐怕现在连李显都不相信,他将来到底会是怎样的稚嫩和荒唐。
任用宰相那样大的事情,他居然……居然会拔擢一个毫无建树、口碑甚恶、除了是他岳父之外没有任何一条当得起宰相之用的韦玄贞。假如他要给岳父封个空头爵位,或是给岳父拔擢一个四五品的虚衔(宰相是三品),恐怕朝中也没有那样大的怨气。
罢了,横竖现在谁都不会相信她,走一步算一步罢。
她笼着衣袖,慢慢地走回到寝宫里。
皇帝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早早地便歇下了。而且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太宗皇帝,因此就连他平素最喜爱的道经,也被丢到一旁去不看了。整座行宫里寂静无声,连虫豸的鸣叫声都有些稀疏了。
太平没有胃口,略用了些小食,便歇下了,也不曾唤人进来服侍。
次日一早,太平醒来时,便发现父亲在外间练书法。
在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再仔细一瞧,确实是自己的父亲没错。皇帝陛下虽然面带倦容,但却执拗地搬了个石案在外头,一笔一划地练习书法,认真的模样宛如稚子。
她她……她这是看错了么?
太平惊愕片刻,又等宫娥们服侍她梳洗用膳,便悄无声息地溜到皇帝身边,唤了一声阿耶。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但面上却多了些疲惫的神色。
太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阿耶为何会起得这般早?”她心里隐隐地猜到了一些,但是却不敢确认。又或是说,她认为自己的方才的猜测,实在是有些荒唐。
皇帝陛下似乎是不愿意在女儿面前多言,含含糊糊道:“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寻了些旁的事情来做。侍医一早便叮嘱过,让朕莫要过分操劳,练练书法还是有些好处的。”
唔……
借口有些笨拙……
因此很显然,父亲并非是为了养病才……
太平轻咳一声,面上现出一个淡然的笑来:“既是如此,便由阿月陪伴父亲练字可好?”
她装作听不懂父亲话外的意思,也装作自己刚刚完全没有想歪。
皇帝笔锋一顿,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来。
太子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阿耶阿耶,我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您就容我多陪陪您可好?”
许久不曾做过这种小女儿娇态了,还是有些生硬,太平暗暗地想。
但不管如何生硬,她都要扮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儿,才……咳,才能让父亲不那么尴尬,也才能顺理成章地安慰安慰他。
因此太平眼一闭、牙一咬,假装自己今年只有十二岁,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道:“阿耶回去歇歇嘛,阿月给您讲讲昔日在西域的事情可好?昔日在西域,阿月碰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人呢。”
虽然还是不习惯,但好歹父亲僵硬的胳膊,慢慢地松懈下来了。
皇帝慢慢地搁下笔,勾起两指敲了敲太平脑门:“顽皮。”
——我不顽皮,您能卸下心防么?
太平笑得眉眼弯弯,又说了些顽皮的话,果然看到皇帝陛下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倦怠,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僵住了。他的尴尬是因为太宗皇帝,而所谓的养好身体……多半也是太宗皇帝的手笔。
不过,一切都要慢慢地来。
☆、长安
这般痴缠歪闹,稍微让皇帝消除了些戒心。
皇帝又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总是这样……罢了,到里间来陪阿耶下下棋罢。”言罢举步便朝殿里走去。太平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忽然间皇帝问她:“是阿娘让你来的?”
太平一怔,下意识道:“是……也不是。”
皇帝摇头失笑,但却未曾多说什么,而是与太平一起慢慢地往里边走。太平一面琢磨着父亲的真正意思,一面陪着他说些笑话来听。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是很好,不但同她说了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而且还偶尔提到了一些行宫里的事情。
可以看出来,他这些日子在行宫里过得不甚如意。
其一自然有太宗皇帝的缘故,其二自然是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前些天武后言称要扶太子登基,这消息他也有耳闻,但细细想来,却又不大愿意了。再加上太宗又……
他们一路走,一路地说着些闲话。后来大约是太平哄得他开心了,面上的愁云尽皆散了去,连带着语气也微微地有些松快。等转过长廊时,他的心情便又恢复了过来。
再加上太平着实是太了解他了,知道应该如何劝说,才能让父亲心情舒畅。因此到后来,他干脆笑道,索性让太平留在这里陪着他,晚些再回长安成罢。
因为太宗皇帝归来而导致的那一丝阴影,似乎也悄然散去了。
太平知道父亲的心结,因此便故意没有提大明宫里的事情,更没有提长安城的事情,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让父亲感到愉悦且安心罢了。
又过了些天,甚至连太宗陛下也以为,让太平留在这里陪着父亲,是上上之选。
太平在祖父跟前,从来都是不敢造次的。不管祖父是否遮掩过自己的身份。到后来,皇帝很享受这种女儿在其中斡旋的感觉,有些不愿意让太平回长安了。
自然武后原先的提议,也便成了无可无不可。
这种古怪且又平和的关系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的时间,便被长安城的一个消息打破了。
太子,登基。
这件事情本就是众人默认的,因此登基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