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微怔了片刻,又看着那位少年,心中渐渐地有些了然。
濮王妃叹息道:“这孩子一贯不大听话,去年偷偷跑到鄯州去,又不声不响地和吐蕃人干了几架,几乎把他父亲愁出病来。好在这孩子福大命大,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要是一个不察,在战场上缺了胳膊折了腿,也不知道二郎(新安郡王)会如何犯愁呢。”
太平明显看到,濮王妃在说出“这孩子”三个字时,少年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皎皎明月光2
濮王妃续道:“因此恳请公主,替这孩子遮掩一些时日。等着孩子回到均州之后,我与二郎定会好生教导他,断不会再让他胡来了。”言罢,起身朝太平施施一礼。
那位少年捏住茶盏,神情有些不大自在。
太平侧头望着那位少年,低问道:“此话当真?你真的会乖乖留在均州?”
按照少年昔日的举动,他肯定不会乖乖留在均州,做一个安稳闲王的。
他的志向不在于此。
少年沉默不语,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濮王妃哎呀一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责备道:“你这孩子,还不答应公主的话?”
少年一顿,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表情却颇有几分不悦,像是在隐忍,又像是在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快。他朝旁边挪了挪,避开濮王妃的手,续道:“我不欲欺瞒公主。”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他不会乖乖留在均州不动了。
濮王妃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
少年言道:“要是单单为了给兵部和吏部一个交代,倒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但我不想去见圣人,也不想去见天后。公主知道,我是宗室子,但凡宗室子议罪,都要先去见一见帝后二人。”
昨天在慈恩寺里,他试探过皇后,也试探过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皇后,更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过去的一切。他不想去见皇帝,因为一见到皇帝,他肯定会按捺不住,勃然大怒。
在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之前,他是断断不会进宫面圣的。
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是在完全平息怒火之后,才坦然面对魏征的。
太平微一皱眉,心里的疑虑更深了。
他仅仅是为了不去面圣,就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商议对策?
他宁可相信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公主,也不愿意进宫面圣?
难道他与帝后二人之间,或者他的前世与帝后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太平仔细地推想片刻,想要找到十三四年前,是否真的有什么人,曾经和帝后二人闹得不愉快,且又溘然长逝了。但她反反复复地推想,也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十三四年前,她不过是个稚龄小儿,就算真有过什么恩怨,也早已经被皇后用雷霆手段镇压下去,无从查起了。
她应下了少年的要求,又和濮王妃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回宫了。
濮王妃没有挽留她,倒是那位少年将她送出了府,道:“如此便多谢公主了。”
太平留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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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隆隆地驶进皇城,直往大明宫而去。
太平倚靠在车厢里,闭着眼睛,神情有些疲惫。昨天萧晊对她说,因为她是太平公主的缘故,所以兵部和吏部里的事情有些难办,甚至连御史台都横插了一脚,弹劾她的折子能从长安排到洛阳。这半年多以来,她之所以安然无恙,是因为皇后将折子扣下来的缘故。
所以少年的事情,也要徐徐图之才行。
想到此处,太平又感到头疼了。
如果她不是公主,甚至如果当初她的男装没有暴/露,事情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公主的身份给她带来了诸多便利,也给她带来了诸多的不便。例如她需得时刻谨言慎行,例如她不能随意出入卫府,例如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礼部和宗正寺时时刻刻盯着,不容她出任何差错。
如果现在是二十年后,甚至是十年后就好了。
等到那时,她断然不会有这样多的限制,也不会有这样多的烦恼……
马车隆隆地驶过了承天门街,从左右武卫府的中间穿堂而过。太平心神一动,不知不觉地掀开了车帘,朝右武卫府的方向望过去。今天是休沐日,卫府里冷冷清清地没有多少人,唯有两个侍卫百无聊赖地站着,和门口的石狮子一同守门。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将帘子放下来了。
今天早晨,宗正寺给她送来的册子里,没有薛绍的名字。
她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或许这与自己的名声有关,又或许这不过是个巧合。阿娘昨日对她说过,今天晚上会到她宫里来,亲自陪她挑选驸马。或许她可以借机问一问阿娘。
太平思量停当,便靠在车厢里,阖眼小憩了一会儿。
等她回到宫里,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宫娥们提着食案,在太平面前整整齐齐地摆开,但太平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她抬箸用了一些,又取过手边的册子,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会儿,确认其中没有薛绍的名字,便丢开了。
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公主很苦恼,苦恼地捏着筷子,将盅里的羹汤搅了一圈又一圈,直搅得那盅汤变凉了,都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放下羹汤和筷子,挥挥手让宫娥们退下,枕着自己的胳膊发呆。
事情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呢?
她想起自己前世的前世,还是个大明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母亲让她挑选驸马,她便爬到高高的皇城上,指着城墙下的少年郎君笑道:“我要他做驸马。”
那时薛绍不过十七岁,刚刚被擢升三级,绯袍加身。
十五岁的公主跑去求了紫袍玉带,又跑去给自己拣了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便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一年的长安城,十里红妆,赫赫扬扬,连阿娘都禁不住在感慨,那是实实在在的盛况。
但事情怎么会变了呢……
太平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将里面的男子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试图找出一些端倪来。渐渐地,她还真发现了一些不妥的地方。这些男子大多出身不凡,父祖不是六部主官,就是一朝宰相。但薛绍他……他以门荫入仕的时候,可是实实在在的武官啊!
她心中微微一动,丢开册子,下榻去找皇后。
但还没等太平收拾齐整,皇后已经带着两个女官进来了。今天皇后气色很好,眉梢也隐隐带着几分笑意,像是碰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太平捏着那本册子,伏在皇后膝前道:“这些男子,我全都不喜。我想自己再择一位驸马。”
皇后哑然道:“这许多少年郎,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太平振振有词:“我不嫁文弱书生,不嫁五姓高门;年纪太大的我也不嫁,太小的我也不嫁,比我大两岁恰恰合适。我也不喜过分粗豪的武官,更不喜……唔,总之不能随意嫁了。”
皇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她戳戳太平的脑门,将那本册子收回来,道:“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斜睨她一眼:“那你挑中的那个人,他想要尚主么?”
太平愣住了。
——那你挑中的那个人,他想要尚主么?
这一世薛绍完全不认识她,因为她过去三年里,一直都在陇右道和吐蕃人打打杀杀。而且据说她回到长安之后,还多了个凶神恶煞的名声。所以薛绍他——想要尚主么?
太平怔怔地看着皇后:“他、他……”他还不认识我呀。
皇后一见她这副表情,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戳戳太平的额头,又摇头叹息道:“你啊,总是这般莽撞。要是那人不愿意尚主,又或是出……我哪里能将你轻易嫁给他?”
太平低下头,喃喃道:“那可如何是好。”
皇后将册子卷起来,轻轻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要是你真看中了谁,不妨等过些日子,阿娘替你办一场桃花宴,让你二人见一见面罢。阿月,你当真一眼便相中了那人?”
太平摇摇头。
——不是一眼,是整整一世。
她抱住皇后的胳膊,笑吟吟道:“那便多谢阿娘了。阿月保证,阿娘见到那人,心里也会喜欢的。”
皇后斜睨她一眼:“那人当真这般好?”
太平点点头,坚定道:“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忆往昔,少年郎1
皇后说要办一场宴席,那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请柬很快送到了长安城各国公、郡公、侯、高门大姓的府里,但帖子上却并未明说事由,只说是让各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一齐赴宴。国公夫人们私下里揣测,这回应该是皇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给各家郎君娘子们做媒,所以才设下了这一场宴席。至于同样跟来赴会的太平公主么——
听说公主已经挑好了驸马,这次不过是来凑热闹的。
一时间长安城里花团锦簇,花钿钗环又卖得脱销了。
三日之后,一场赏花宴再次设在了芙蓉园里。这回的赏花宴与上次不同,赴宴的不是各家王妃,而是长安城里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们。年长的夫人们和皇后一起,在园子里辟了一处僻静的亭子闲谈,将大半的地方都让了出来,给郎君娘子们尽情地折腾。
太平便是在这时走进芙蓉园的。
她今日戴了帷帽,还特意换上了表姐妹的旧衣服,为的就是不引人注目。园子里已经三三两两地站了好些人,娘子们大都三五成群地聚在桃花树下,指着远处的少年咯咯脆笑。太平今日是为了来找薛绍的,就没有和她们凑在一堆,而是自己拣了个干净的地方呆着,望着缤纷的桃花发呆。
昨天夜里,萧晊派人给她递了个话,说是事儿办不了。
原本她是想通过萧晊去问问兵部,是否能将新安郡王之子在鄯州的事情抹去。毕竟他仅仅是在鄯州呆了半年,又很少表露身份,别人也只是隐约感觉到,那是个挺厉害的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