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温孤烨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说:“小师弟,这一路上,你都要随我一起。”声音轻轻缓缓,几乎飘散在空气里。
话音落下的时候,季连洲身体深处的魂契散发出一阵热度。这阵热度并不灼人,反而极为柔和,把他拉入一个风和日暄的世界。恍惚中,温孤烨的面容隐隐约约浮现在季连洲眼前,对方面上含笑,眉眼温润,倾身过来触碰到自己……
第三个要求就这样用掉。
上次魂契发动距今已有时隔,季连洲有些不适应的错开视线,不去看温孤烨的脸。等那份热度渐渐消散,他才轻咳一声,稳住心神。
按说他元神之力远胜温孤烨,可不知怎地,看到对方的魂魄朝自己笑时,竟觉得整个身子都酥麻了一半。
这着实不应该,前两次也没有出现类似的状况。
季连洲转念一想,之前自己对温孤烨满心恨意,哪有如今看得这样淡?如此一来,似乎也说得过去。
将思绪拉回当下,季连洲原本以为温孤烨只会要求自己随他处理完此次浔阳宫之事,却没想到对方用了这样含糊的词句。什么叫这一路上?只要温孤烨不松口,这一路就没有结束。不出所料,此后两百年,他都会被温孤烨绑在身边。
季连洲分辨不出这是值还是不值,而站在他身前的温孤烨已再次做出要走的架势。这一幕太过熟悉,季连洲早看惯了,他暂且压下心中的犹疑,抬手拉住对方袖子,在温孤烨回望过来的视线里朝对方笑了笑:“师兄莫急,等我一起。”
两人对话中的玄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身后不远处看完全程却不明所以的千山坞守门弟子叹为观止,逍遥宗门内风气这样好,师兄弟和和睦睦几无纷争,偶有拌嘴还是为天下计,看得人不得不言一句羡慕。
离开浔阳宫前,曲顾给了温孤烨一样法器,言道只要曲之沁出现在这法器周边一定范围,法器就能发出提示。
有这样法器在手,再一路往若羌坊方向前行,找到浔阳宫二人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时候,剧情与原作的偏差何止千万里。原作中季渊已娶得曲之沁作又一位平妻,惊闻浔阳宫出事的消息后匆匆赶去,得知路知处已前往西疆寻找生机。曲之沁心神恍惚,又兼挂念父母,于是留在浔阳宫,由季渊与江颐然一同出行。
江颐然在季渊的后宫中扮演一个类似于管理者的角色。她是季渊师姐,被设定成大方不好妒的性格,还是在整篇文前期中修为算得上高的女修,既能安抚使小性子的其余“姐妹”,又能与主角一同出征。
他们拿着曲顾给出的法器到了西疆,没找到路知处,反倒先遇见若羌坊圣女兰伽。
同是冠着圣女的名头,兰伽的性格与昆仑巅上那位迥然不同。若羌坊以灵宠见长,兰伽最出名的也是她那些灵宠。一只只色彩斑斓的巨虫,毒性剧烈,能使所有修为低于兰伽的修士瞬间瘫痪,兼外形狰狞,刚出场时带给江颐然的惊吓不小。
现下剧情改变,温孤烨拿不准自己与夺舍者会先遇到那边。不过没关系,无论是浔阳宫莲火吐瘴还是白麓坞体修失踪,皆说明一切都在按照原本的进度继续。
两人在西疆行进,呆的越久,越能察觉到四周空气中飘散的愈发浓郁的瘴气。
季连洲对现在这个会被瘴气波及的身体十分无可奈何,不过月余,他就开始觉得自己的经脉内稍有淤塞。虽没到损伤身体的地步,但要将之清除,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看看四周行走的修士,似乎皆对此习以为常。很多人面上都蒙了一层薄纱,像是某种能遮挡瘴气的法器。
他看着温孤烨欲言又止。按说修为越高对瘴气的吸附力就越大,怎么没见对方有什么反应……
魂契偏偏在这时还发挥着威力,温孤烨不开口,季连洲甚至无法离开他身边太远,更别说去问旁的修士买些阻挡瘴气入体的丹药。
他在这时终于确认,自己前些日子不该逼温孤烨那样紧。不过现说这些都是于事无补,眼下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温孤烨能主动停下,让他去寻些东西防御;要么他开口求饶,看温孤烨可否心软。
前者显然不可能,温孤烨大概铁了心要给他一个教训,还换了软刀子杀人,不似以往那样拔剑就上。
而后者,季连洲做了万年魔尊,或许在他还是个普通修士时的确做出过放下身段的事。然则以季连洲如今的心境,再怎么说要做好弱者不过蝼蚁的心理准备,让他开口服一句软,仍是千难万难。
与此同时,温孤烨连放慢赶路速度的意思都没有,全然不顾季连洲愈发难看的面色。
一路西行,季连洲慢慢想起许多往事。当初他与温孤烨在秘境中,两人间的气氛原本颇为和睦,直到他试图迷惑对方,让对方吐露是否已猜出自己身份。
温孤烨醒后倏忽暴起,将他伤到数日不能行。
今日一切好像昨日重演,可难道他真就只能按照对方写好的剧本走下去?他是季连洲,潜龙渊内赫赫有名的魔头,不是旁人的提线木偶!
季连洲第一次自问,温孤烨到底将自己当作什么?
是不太趁手,却必须要使用的工具?还是野性难驯,偶尔能有作用,然而总时不时反咬一口的狼。
当然了,狼之一字,在温孤烨哪儿,恐怕是会被替换成其他畜牲。
唯一说得上庆幸的一点,就是等这二百年也过去,他大可以用对方来自以后的事加以牵制。两人都握住对方把柄,总好过向现在这样,自己单方受限制。
他需要的只是时间,都说修真无岁月。二百年,不算长。
想通此节,季连洲胸口的郁气终于舒了出来。他何曾有这样窝囊的时候,更可气的是自己对旁人向来锱铢必较,怎么到温孤烨这里就只想早点把事了解,恨过就罢,连杀心都难再起。
就这样吧,这二百年中尽量在对方身上谋些好处,二百年后要如何……以后再说。
这实在太过不像他。
算算路程,二人已快到若羌坊。不出所料的话,若羌坊的女修也不会逃过季渊的桃花煞……真愁人。
开始赶路后,大多时候温孤烨都很沉默,甚至一言不发,只留给季连洲一个背影。
刚离开千山坞那几天,季连洲还偶尔与他调笑几句,后面随着瘴气入体,季连洲的话也少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有数十日没有一句交谈。如今季连洲想让对方停下,他斟酌良久,终于迂回的问了声:“师兄不怕这瘴气?”
这话不算掉面子。
温孤烨足下灵剑一顿,眉尖微微挑起,好似意外般凉凉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死撑下去。”
他果然是故意的!
季连洲心下一个咯噔,缓缓问:“师兄在生我的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
温孤烨眸色复杂,看着季连洲,带着无法言说的深意。他讲起一个看似全然不相干的话题:“世界这样大,你的寿元远不止五百年。更别说,你还不听话。”
季连洲眼皮一跳,问:“师兄是后悔了?”
后悔与他定魂契,觉得不如让他死在那秘境里。
想到这种可能,季连洲不由往前一些,紧紧盯着温孤烨,望着对方艳色的唇瓣一张一合……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温孤烨没有直面回答季连洲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我只是会想,到底值不值得。”
说的不明不白,全然没有让季连洲听懂的意思。
季连洲却直觉对方此番不是针对自己,他眨了下眼睛,忽略掉心下一闪而过的松快,抓紧时间提及自身越来越糟的身体状况,再意思意思的关心一句温孤烨:“师兄当真无碍?”
温孤烨陷在自己的心绪中,淡淡道:“我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也罢,你去吧。给你三刻,把事情办好。”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出口,季连洲已消失在他眼前。
温孤烨也不在意,径自落到地面上,盘腿准备入定。
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纠正剧情一事上,值不值得?
这个问题几乎无解。难道要他放弃“熟知未来”这一优势,随波逐流的过下去?
哪怕他能做到……温孤烨的眉尖拢起些,悲喜莫名。
等到这个世界的未来变得与他所知完全不同,世间再无季渊,夺舍者以本名行走,那群后宫也各自与他人喜结良缘。天下势力依旧各方割据,正道修士与魔修并存,散修和各门各派艰难的寻找一个微妙平衡……如果他眼前的世界真是这样,温孤烨想,他还能拿什么说服自己,这个修仙界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随着时间流逝,他总有一天会忘记自己从何而来,说不定还会将原本记忆中的浩瀚星际当作一场梦,认为自己本就该是逍遥宗毓煌。
这样的未来太可怕,温孤烨光是思绪触碰到都觉得遍体发寒,根本无法细想下去。
然而实际上,他在修真界,已呆了一千年。
心思愈飞愈远,看来是无法安下心来打坐。温孤烨叹口气,睁开眼睛,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铃声。
另一边,季连洲掐着时间到了一处小城镇。这里十分偏僻,城中大多都是连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的凡人,偶尔出几个练气后期的修士已很了不得。只有一点,由于地处西疆,周边一切都包裹着一层薄薄瘴气,小城镇中人在抵御瘴气上各个都有几分心得。
季连洲在镇中转了一圈,找到其中装修最为富丽的店铺走入。他只想速战速决,不欲引人注目,于是刻意掩盖了修为,只表现出筑基中期的气势,在店铺里问掌柜的:“我见此处往来人等大多带着一种面纱,那可是防瘴气的法器?”
虽说是筑基中期,可在这小城镇中往来经过的路人里,也算难得。
掌柜摆出一张笑脸,拱手道:“仙师好眼力,不是小人说大话,这整座城里,也就我家能拿到像样的长清纱。”
想来长清纱就是那面纱的名字。
季连洲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