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又不说话了。内蒙的草长得粗壮,不比寻常观赏草种,垫在身下有点扎人。陈峻嘴里含了一根草,细细嚼着,又闭上眼。
“嘴里含根草像什么话。”
“哈,插标卖首。”陈峻咧嘴一乐,草掉出来。
“想什么呢。”
“想……或者以后,换个职业?”
“哦?”华朝达又来劲了,他侧过身,看着陈峻,“换什么职业,你不是很喜欢现在的职业吗?”
“嗯,很喜欢,不仅喜欢,还贴合背景,报酬也不错。”陈峻双手枕在头下,“不过,中国研究这个速度很快,其他顶层设计方面的障碍,不是现在的我能解决的。我本来的专业是环境工程,主要是学排水和处理固废的。等这个项目出成果了,我可能打算休息一段时间,然后,换个职业也说不定。”
“嗯,我支持你。”华朝达想了想,为显出诚意,又补充,“换岗期间我养你。”
“哈,”陈峻又乐了,“那就谢谢金主了。”
“不客气。”华朝达颇有些自得,仰面躺着,极没有原则地喃喃自语,“你就是不打算工作了我也养着。你干什么我都支持。”
“那你呢?就这个工作走到黑了?”
“除了这个啥也不会啊。现在入了门,觉得自己能干好,反正我没什么兴趣爱好,没什么特别要追求的。这个我能干,挣钱也不算少,我干着这个,你就可以想干啥干啥……”,华朝达突然想起点什么,把手伸到陈峻头底下,抓住了陈峻的手,信誓旦旦,“不过,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会兑现的。”
“什么?”陈峻一时糊涂。
“等兑现了,你会知道的。”华朝达又卖起了关子。他想到自己对陈峻的承诺,满心欢喜。
远处风车悠悠转着,成百上千,排列成阵,极目之处根本没用尽头,莫名让人觉得壮观。大风起时,叶片随着转动,华朝达觉得自己心里也轻轻颤着,跟着转着,速度轻缓,节奏舒适。他睁开眼,见天上南迁的鸟儿人字排开,成群结队,偶有掉队的鸟儿极力拼飞。耳畔响着不成曲调的旋律,是陈峻在轻轻哼唱。
两个大男人,都不是矫情肉麻的人。华朝达固然有千言万语,陈峻又何尝没有?然而两人都没有说,那些关于这片土地、这些山川和河流的情感,那些壮怀激烈,那些抱负远大,和那些……无法放下的彼此。两人都已近而立之年,不比二十郎当的小伙子,可以轻浮地重复着似是而非的感情。然而华朝达仍然踟蹰着,他觉得心底有些躁动,那些他一直欠着陈峻的话,那些他可以写在书信里却永远也无法寄出的言语,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出来,他觉得陈峻应该知道,他觉得陈峻值得被这么对待。他被这股躁动压抑得不能自己,于是翻身起来,俯视着陈峻。
“陈峻。”华朝达努力平息了一下呼吸,控制着心跳的速度。他想起从芝加哥回学校的路上,陈峻那句低缓而坚定的话,眼眶微湿,“我,我……”
“怎么了?”陈峻睁开眼,见华朝达憋红了脸,有些诧异。
“我爱你。”华朝达低头,吻了陈峻的额头,他有些憋不住眼泪,仿佛这也是他欠着陈峻的,仿佛这是所有的日日夜夜里唯一的声音,仿佛今时今日,他终于又有了资格倾吐,“一直以来,一直。”
“我一直知道。”陈峻将他揽入怀中。这一瞬间陈峻完全释然了,那些曾经痛苦的等待,那些因为太明白而心甘情愿的妥协,那些反复质问过自己的苦涩,终于成果而甘。
那天风很大,草原的颜色瑰丽,而太阳夕照时更是美得无以复加。陈峻一直拥着华朝达,这一切都太自然,然而他们都认可从这一刻起,这份关系已经截然不同。
(二十五)
在内蒙待了五天,两人看候鸟,吃烤肉,参观电站,滑沙,骑马,烤全羊,一样没落下。生活节奏基本一致,两个人已经非常有默契,一同游玩日日相对也从未觉得枯燥。
“还习惯吗?马鞍太硬。”陈峻支开了牵马的人,和华朝达一人一骑,慢慢在草原上溜达。
“不太习惯……”,华朝达努力控制着马上的平衡,“你学过骑马?”
“没。”陈峻笑笑,摸着鬃毛。
“那你就敢把人支开?”华朝达猛然抬头,愤愤。
“没事儿,慢慢走,并辔数寒星……看夕阳嘛。”陈峻乐呵。他的马打了个响鼻,然后靠近了华朝达骑的那匹。
“……”华朝达无奈,索性不再试图控制马,把手伸给陈峻握着。
夕阳西下,草原的颜色分外艳丽,一团团一簇簇直如油画。陈峻摩挲着华朝达的手,很是惬意。“等来日换个工作,没这么忙了,就死命在生活情趣上折腾。”
“呵呵。”华朝达倒不是笑,他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些做环境工程的人,忍不住放了个嘲讽。
“怎么?”陈峻捏了捏他的手,“不信?”
“谈何容易啊。”华朝达老气横秋,“在国内搞环境不是特别容易,拿我见过的给你说吧——首先估计你不会去NGO(非政府组织),那里面没啥做工程的,大多是搞宣传搞活动拉赞助之类,感觉里面的人科班出身的不多,好多都是搞公共关系的。大一点的环保NGO还会赞助学校或者自己养一些生态学家和统计学家,搞一些生态研究,我觉得你是做实业的,估计志不在此吧?”
“嗯,继续。”陈峻饶有趣味。
“然后就是搞环评。先去考个证,然后把证挂在公司底下,审项目用。可以很清闲,也可以很忙,估计你不屑于太清闲,可是如果真的想人尽其才,估计你又不耐烦和这个那个打交道——这毕竟是个解决负外部性的行业,对于上项目而言,基本上是regulate(规范、限制别人的作为)——就像我们做业务的人不喜欢搞合规的人一样,别人每次想要轰轰烈烈的大搞一场,你就跳出来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人能有成就感吗?”
“话不能这么说,环评是必须存在的。”陈峻不服气。
“你听我说完。最后就是进工程设备或者运营公司了吧?说实话这是做实业的,也是做实事的,踏踏实实搞点水处理,固废处理或者脱硫脱硝之类,确实是对大家有很大帮助的那一类。但是,也不是那么理想的工作,这个行业我跟了三年了,对国内的状况比较了解。除非做老总,不然薪水肯定比你现在差很多;撇开这个不谈——毕竟有我养你——你受得了被误解么?受得了这么多邻避活动吗(注1)?搞什么都有人反对,垃圾焚烧,不行,骂你;污水处理厂,不行,不能选址,骂你;搞页岩气也挨骂吧?大家根本理解不了,也不信任当局,但维权意识又很强,加上媒体推波助澜,成天大版面的讨论,最后好多东西都不了了之。不干了?还骂你,‘为什么不解决污染问题啊?我不管,你把这个给我处理了’,这样的事儿发生太多了。”华朝达伸手摸摸陈峻的马,顺口,“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邻避么,毕竟哪里都有,我挺理解的,都是切身利益,和透明度不高也有关系。”陈峻辩解。比起自己身边的人,陈峻是个相对不那么精英主义的人,表达的观点都很温和,也确实觉得无知者应该受到保护。
“那确实是没错,正当怀疑是大家的权利,但是在反对前应该拿出证据,即使取证不易,也应该有个讲道理的态度。退一万步说,除了正当怀疑之外呢?有的人就是胡搅蛮缠,为了多拿赔款,一听说修路就拼命盖房子,一听说建垃圾处理厂了,家住在十公里之外也来闹。即使过了听证和选址这一关,项目建起来,运营费用怎么保障?政…府欠款怎么办?地方债危机来了怎么办?”华朝达伏在马背上,说得很慢,听不出情绪来,“这个行业在国内还不太成熟,它必须存在,但又不被任何人欢迎。陈峻,我希望你开心地、体面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不想你太憋屈。”
“……”
“当然,我只是给你做个参考,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华朝达平静地看着陈峻。
“多谢,我会多想想的。”陈峻点头,“早点回酒店吧,晚上吃了晚饭早点睡,明天开车回北京。”
那一晚两人聊得很多,华朝达诚恳地说了很多自己的见闻,也给了意见。陈峻最后得出结论,“再等等吧,先把手里的项目干完。”
翌日清晨,华朝达先醒来,他把汽油加好,然后去买早餐。摊点前面有个蒙古小孩在卖报纸,首页上大篇幅都是十一长假专题,上面有一行小字,“商业机密外泄引发页岩气行业震荡,详见版8”。出于职业兴趣,华朝达买了份报纸,翻到版8快速看完,皱了皱眉。他回到宾馆,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拿到陈峻面前,陈峻看了一遍,给余星拨了手机,无法接通。陈峻又看了一遍报纸,把细节念了一下,华朝达点了点头。
“余星出事儿了。”
(注1:邻避,即Not in My Backyard,强烈反对在自己住处附近设立任何有危险性、不好看或有其他不宜情形之事物,如监狱、焚化炉或无家人收容所等。通常在以下情境中出现,即一件事、一个方案正处于酝酿之中,通常这种事会得到许多人的广泛支持,同时,他们也认可这是为了大家的利益;然而,当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个人利益时,他们则会断然反对——解释来自度娘)
余星番外:自由行走的花儿(上)
余星这个人,陈峻看得非常高。这主要是因为,陈峻是gay,对于女人的私德和品行,有种和直男不一样的标准。
一般的直男评价一个女的,潜在的假设是“如果她是我女朋友”。而余星是不能这么被假设的。
用孟盛无限惆怅又欣慰的话来说,她太自由行走,根本hold不住。
比如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