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的浓雾一样向我靠近着,我害怕,我感觉自己无力抵抗。
傅仪恒笑着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间轻吻,“我才不可怜你,我可怜我自己,看着你这副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呀。”王婵月微微一笑,抬起食指去摸她的鼻尖,傅仪恒遂乖觉的像一只猫一样蹭她的手心。
你的眼睛,真亮,像夜明珠一样,永远都那么亮。你总说我眼睛有光,不,你才有,你是西方神话里说的那种有魔力的女妖,塞壬靠蛊惑人的歌声,你靠眼睛里的光。
她们在船上,对二月初重庆城中的惨案和闹事全无所知,下船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反对起苏联了。赵妈听了道,俄国毛子,没有好人!她说的义正言辞,显得生命力十足,姜希婕跟她说,要是要去国外就把她一起接走,让她再快活的活个一百二十年。赵妈看她一眼,表情甚是慈祥,嘴巴依旧:“你这是打算再使唤我一百二十年!”
姜希婕遂确定她不但愿意,而且,一百年是不能,二十年倒是还可以再活的。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是回各自的老房子看看。因为联系不上看家的人,只能亲自去看。安排一大家子先住在饭店,把王婵月送进医院,次日姜希婕和王霁月就出发看自己的老家去。王家的旧宅离得近,遂先去那里。房子荒废倒不荒废,却不知被什么人糟蹋的又脏又乱,简直像是刻意被八国联军用屎尿玷污的皇宫。生活杂物,尿布,垃圾,四散一地。王霁月进去敲门,屋里没人,看样子人去楼空已久。连个人问隔壁现在住的人—原先的邻居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人说,就是一个中年女人带来人住的啊,一大家子乡下人,住了一段时间倒是相安无事,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租界没有了她们就跑了。“跑了?跑了去了哪里?”“那就不知道咯!”新邻居显然也不打算再回答什么,王霁月也不打算多问,拉着她就走,“也是徐妈能干出来的事,没什么意外的。还是去你家吧。”
既然她这么说,姜希婕也就不再争辩什么,毕竟她了解徐妈,自己不了解。相对而言,她更关心这八年胡偕是怎么过的。正在思忖间,两人边往姜家走,就看到路口有个人站在那里痴痴呆呆的看。“那是谁?”“什么是谁谁?”姜希婕顺着王霁月的视线看去,看见的是胡偕的小儿子—走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八年过去已经是个开始隐约长点胡子的青少年了。
姜希婕不敢认,对方见了她却是大步跑过来,跑到面前,却也是不敢相认,欲言又止睁着一双大眼睛大量来人。“你叫什么名字”姜希婕道,可男孩不语,“你是胡钧吗?我认识你父亲胡偕,他”
话没说完,家门口一声大喊,胡偕的妻子在那里招呼她们。
走进院门,一切如旧,竟然只是稍稍显旧。姜希婕问胡偕何在,其他人在哪里,一家人这八年来过得如何,胡夫人眼眶红了,在小沙发上坐下,让儿子去倒茶来,这才说起,胡偕早在三年前死了。早先日本人还没能打进租界的时候,胡家一边看守房子一边做点小买卖为生。敌占区的经济状况也不好,幸好姜希婕留下了金条和银元,到能少受些影响,可胡家也担心招贼来,遂只能着就小心生活,钱也不敢怎么花。三年前租界不复存在,于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进来了。胡偕成天就担心有什么人觊觎这房子和房子里的财物,像个护小鸡仔儿的母鸡似的看家。
家人本来觉得他过度反应,结果果然有一天,有贼来,三个贼里有一个被胡偕一枪打死了,另外两个人跑了。胡偕一把年纪拿着枪赶人干了一路,伪政府来了人,查也没什么好查的,自卫杀人,贼也没有亲属收尸,了事。胡偕还叨叨个没完,说剩下那两个贼也得抓住,要不然迟早要去偷别家。
谁知道一个月之后,胡偕被人打死在小巷里。带钉子的木棍狠狠地砸在头上,七窍流血。
胡偕两子一女,大儿子逃出去参军去了,如今下落不明。二女儿在父亲死后被伪军掳走送给日本人,后来自杀。唯独剩下幼子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担心金钱招来杀身之祸,虽然似乎外面也没有人知道这回事,但母子二人还是趁着深夜无人,在院子隐蔽处刨了很深的坑把钱埋了。
“小姐。。。”胡夫人流着眼泪,姜希婕也哭了,“一会儿我原样把钱都还给你。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别说其他的,我们。。。我们先去把胡大爷好好葬了,就藏在爷爷旁边,这样爷爷还能和他喝酒。”姜希婕深吸一口气道,“还有。。。钱,本来就是给你们的。那就是你们的。别说什么还不还的。。。”
胡夫人问,夫人还在不在?姜希婕说不在了,只有她不在了。胡夫人落寞的叹一口气,道:“啊,老胡还给夫人种了点花,可惜后来都谢了。”
生活还在继续,死在往昔的人像河底的石头一样沉淀下来,他们本身的回忆、故事、存在时淡泊的光影,也被河水逐渐冲刷殆尽。
王霁月回到上海,受陶老的介绍,工作自然不缺,她倒不着急,只准备安顿好一切之后就回木渎去看看祖宅祖坟是否安好。家里连夜找了人将姜家老宅子整理修缮,因保养得当,很快就住进去了。王家干脆就把老房子卖了,王霁月直接把钱给姜希婕说,雇人,把房子扩建一下,免得大家挤得慌。姜希婕本想着只怕不日还是要分开住各自买各自的,可是又想到最近局势混乱,钱拿在手里还不如变成不动产呢,遂又张罗起来。
傅家回到上海,将傅封琅夫妇好好安葬之后,终于收到辗转而来的傅元亨从瑞士发来的电报,说准备回来,问大家的安好和住址。说元醒知道父母皆故之后非常伤心,三人准备回来,但碍于傅居胥的老伴身体不很好,欧洲现在也很混乱,只怕行程会有好一番耽搁。一夜之间父母皆丧的傅家姐妹无谓着急见面,只回复说让他们慢慢来一路注意安全就是。至于什么祖宅什么宗族,回不回山西,她们根本就不去想。长辈之中,大概只有傅传义和傅仪恒算是会挂记的亲人了。
傅仪恒呢,倒是意外的乖。她之前收到的命令,是让她回上海来。这既是她现在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也是她自己要求的去处。然而在她说出这个要求之前,上峰就问她道:“你是要陪着你那个王小姐吧?她毕竟受了伤,你也不好就离她而去的。”
她愣了一下,思忖几秒,点了点头。对方微微一笑,笑容谈不上友善。但还是给了她这样的命令。
今天,上海,原先法租界的老地方,她得来见人。
作者有话要说:
{69}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国民党接收大员到收复地区接收,发生严重腐化,大肆贪污本应上缴国家的财产。当时坊间流传:“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讥讽接收大员成为暴发户,是“五子登科”:“位子、女子、房子、车子、条子”无一不备。
一整天打字,膀子疼。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天气不热,她也没觉得反常的热,只是稍微比正常温度再高一点点那种。而且高的程度恰似半夜一只蚊子,叫人无法忽略。
傅仪恒坐在饭店的拐角隐蔽处,她穿一身显旧的灯芯绒黑大衣,若不是一张白脸和没带手套的手,简直看不出这还有个人。来人进门看都不看径直走了过去就坐下,伙计也不问—两人全无必要做什么伪装,毕竟中午时分,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街面上也显得冷清。
“小潘呢?”傅仪恒也不担心隔墙有耳—隔墙,是空地—劈头盖脸的就问,语气倒是很友善,像是问旧友一般—的确也是旧友。来人看她一眼,笑道:“香港。”又说,“你都不问问老阎。”“问他干嘛,在重庆我也给憋坏了。眼睁睁见着老阎天天那么过,一句话不能说。一本正经装作和谁关系都不好似的。”对方变了变脸色,接着笑道:“是啊,你演的那样好,大部分人都信了。”
傅仪恒也不想和他去争执那个细小而关键的量词,“大部分”,在延安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就看清自己这厌恶咬文嚼字的心性了—即便她这些年来居然是在写字谋生,但你让她扣字眼来攻击抑或防守,她做不到,她觉得累。仔细的罗织罪名也很累,不如斯大林,杀杀杀杀杀!
“让你回上海来的目的,想必你也很清楚。”来人开始跟她一本正经的说正事,傅仪恒闻言点头,“嗯,毕竟组织上对你的情况也很清楚。”傅仪恒一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然而此刻上司也换了人,毋宁说给了她一个明面儿平调实际上升级的待遇,可是她反倒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如若不边缘化,哪来的给她照顾私事的空间?一想到这,她有点不安,更有点不甘。
“儿女情长的一面嘛,谁也不能避免。”傅仪恒还是点头,“只不过,像你这样就要特殊一点。对了,你父亲的调动你知道吗?”傅仪恒说知道,绥远完事儿不就直奔平津吗?东北自然有人接收。换言之她也很清楚,没拿下东北之前,不到父亲排上用场的时候,也就不到她上“前线”的时候。“知道就好。像你这样的老同志,我们也不用多说什么。虽然现在你的范围还是依旧,但组织上相信你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发挥重要作用,毕竟你是,”这人顿了一顿,傅仪恒望着他的眼睛,真是深不可测的眼睛,随时浮起一层星云来迷惑你,让你以为那不是个黑洞。
“在情报领域的后勤工作方面富于经验的可靠的战士。”
傅仪恒神色未变,心里倒像是晴空掉下霹雳一个、劈倒了一个牌坊。她知道这样的时候,那些早些年去了延安的人穷狼恶虎之气自然要趁机出来释放;何况是争天下的时候,怎么会手软?人都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走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亘古不变,残酷的政治世界更是如此。何况以她所知,的确有很多人发挥了比她更大的作用,打入了更深的地方。间谍有的时候也许比她这个反间谍更有用,也更容易爬上去吧。她只是没想到有人这么快就想踩她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