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值夜的僧伽已在塔底等候,檀主可是要过去看看?”
苏俭行闻道略一点头,无复多言,径自向主塔去了。
主侧塔门看上去相隔甚近,但真行在其间才知道,那塔身蜿蜒回转,竟是将视线恰到好处的分隔开,彼此互不相见。及至门前,果见那塔底候着五六名僧人,看那衣着气度,也都是寺中颇有些资历的僧侣。
见三人过来,几名僧人齐齐合十施礼,苏慕二人插手回敬:“打扰诸阇梨清修了,我二位前来,是为了寺中佛宝丢失之案,还望沙门不惜赐教。”
这话说得是极客气,众僧又施了个礼,并无异议。
苏俭行见状颔首,眸光一转,又向典座道:“有劳阿上了。”
“那贫道先去了,檀主如有需要,请随时召唤。”典座见状,识趣地避开。谢遥知回头看了一眼,向剩下的几名僧人问道:“请问,最先发现火情的是谁?”
“是贫道。”其中一名小僧微微欠身。
谢遥知眉眼一弯,点了点头,俨然一只精灵古怪的小狐狸:“那么,昨晚此处僧伽是几时坐定的?”
“按照惯例是亥时三刻,昨日并无特别,不曾延迟。”
“你是几时发现火情的?”
“大约子时左右。”慧空略一思忖,回答道。
“哦?”苏俭行闻言眉梢一挑,目光倏回,“我看这塔底并无更漏,方才你回答时,也并未说出确切时间,只说如惯例,想来是因为无从确定准确时间。那么当晚在塔底坐了许久,你又怎知是子时无误?”
似叹服于苏俭行的细致,慧空抬头细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因为时常守夜,久了便注意到,这个时节海灯中填满油,一夜刚好燃尽,贫道出去时,见灯油燃了一半的样子,所以估摸在子时左右。”
苏俭行略点点头,不再言语,由谢遥知继续问道:“发现火情时,火势大吗?”
“是不小,不过——”慧空想了想,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谢遥知见状追问。
慧空念了声佛,躬身道:“一些无从确定的念头,还是不必说了。”
“你不必顾虑,是否确定都无妨,但说便可。”
慧空闻言,似稍觉宽慰,遂道:“贫道一直在塔顶救火,只觉得,初时这火好像越救越大。不过后来到底还是扑灭了,可能是心急故而耳目不聪不明吧。”
苏俭行没做声,但上前两步,环视塔中众僧:“可有哪位注意到,塔顶大门打开时,门边的长脚灯是立的还是倒的?”
“是倒着的。”其中一名僧人回答。
苏俭行闻言略一点头,陡然转了话题:“你可知道,塔顶都存着什么东西吗?”
“佛塔为佛骨而建,自然存放佛骨,檀主不也为佛骨之事而来吗?”僧人怔楞了一下,显然是被这奇怪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
“塔顶藏有佛骨,这是众人皆知的,但是,除了佛骨呢?”
“还有一些孤本经卷。”
“这些经卷,你可能细数?”苏俭行抬手拂过衣袖,眸心渐深。
僧人又是一愣,赧然摇头:“塔顶经卷即为珍贵,不许随意翻阅,故我等实不清楚。”
“那么,这塔顶什么人有权进出?”
僧人们面面相觑,凑头窃语片刻,方有一人出来说道:“应该只有大德和典座。不过,大德很少管事,几乎不到佛塔这边儿来。日常事物,一直都是典座打理。”
“佛塔经卷都是叶书吗?”
“是,塔中只存梵文叶书,卷本另有存处。”似觉偏题太远,僧人诧异地探眼看向苏俭行,“檀主怎么问起经卷了?”
明明是来查佛骨的案子,到扯到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这一问,连谢遥知也觉尴尬,干咳一声,正打算岔开话题,却看苏俭行微然一笑,全不在意:“随口问问而已。”略一停顿,又道,“塔顶定期清扫?”
“是,佛器都是每日清洁的,典座会亲自前往,检查无误后才上锁离开。”
“那么两侧附塔多久清扫一次?”
“这……”
见僧人回答不出,苏俭行亦不再追问:“有劳诸位阇梨,不多打扰了,请回吧。”
待众僧散去,苏谢两人信步踱出主塔。塔底视野极好,除了主侧塔门相互张望不见,其余各处皆可尽收眼底。从主塔向两边走出十几步,便可见来时的侧塔大门。门已上锁,硕大锁环挂在门前,好似一头困兽瞪着铜铃大眼怒视来者,好不唬人。
“遥知,这锁你看如何?”伫立片刻,苏俭行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
“这样的锁看着吓人,其实多半不值一提,不过——”谢遥知说着,走上前去,使劲儿拉了一下门锁,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立时便刺入耳中。谢遥知一歪头,摊手望回。
眉峰一蹙,恍如风过青帐,微澜一现便复平静。“不能轻点么?”
“铜环和门锁明显不是一套,门环偏小。不使劲动不了,一用力就有杂声。依我看来,解锁不是难事,但是要悄无声息把锁弄下来才是难事呢!”
谢遥知摆弄机关锁钥的功夫不敢称绝顶,起码也是数一数二的,她说不成的东西,苏俭行自知不必多想。何况两塔之间相隔甚近,如今夏暑未消,僧人夜间也不闭户,稍有动静便会发觉。
苏俭行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锁的问题上反复纠缠,抬眼远视,但见典座比丘已在不远处的乔木丛边候着了。“让阿上久等了。”
“无妨,檀主还有什么需要吗?”
苏俭行微微欠身:“阿上客气,佛塔各处我等已经看过,只是临行之前还望能到大殿瞻拜佛祖,聊表敬意。”
“檀主有心了。”典座号声佛,侧身让路,“檀主请。”
大殿在佛塔之后,殿型平阔,虽未有佛塔的精巧灵秀,却是恢弘大气,尽显皇家寺院的华贵庄严。大殿昼夜明灯,灼灼烛华混着焚熏的佛香,映得四周一片金碧辉煌。苏俭行信手拈过三炷香,在火上燃了,向佛前拜了拜,上了香,略尽仪节,便出了大殿,向典座比丘辞行。
出寺时候,夕阳已没入群山,余光残留在云边,笼着一片薄薄的妃色,渐没进微沉的夜色中。华灯初上,数点萤火散落山脚,仿佛空中棋布的繁星。暮钟阵响,苏俭行回望那群山暗影里的鹿鸣寺,眸心渐渐拢上尘霭。
“阿苏,我有一种感觉。”谢遥知望着山下星点灯火,神色肃然,“我觉得,佛塔失火,实则是贼人为了盗取舍利而设计的。就是说,有人为了偷盗佛宝,故意放了这把火以借机混入塔顶!”
苏俭行眼眸轻抬,示意谢遥知继续说下去。
“我们也看到了,不论从主塔走还是从侧塔绕,通向佛塔都有两道锁,现在看来,要想悄无声息地通过任何一道锁都是近乎不可能。因而,与其自找麻烦,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放一把火,把人的注意都引到火上,同时借救火进入塔顶,在混乱之际趁机盗走佛宝。”
“依你所言,偷盗佛宝之人,必在当晚参与救火的僧伽之间喽?”见她并不反驳,苏俭行淡然移开几步,又道,“这无失于一种可能。但你别忘了,盗宝之人要放火,也需得先进入佛塔——他是如何进入的?而盗宝后又将佛宝藏于何处?这些我们眼下都无法解释。”
“如果此人在僧伽之间,他自然不会随身带着佛宝。只需先将其藏于某处,让人们以为佛宝已经丢了,等到风头过去,再取出便是。或许,佛宝现在,还在塔中的某处呢!至于他是如何放的火,这正是需要我们设法解决的问题。”谢遥知咬唇思忖,倒还真让她想出点儿什么来,“先前你也问过,塔门两侧的烛台在僧人开门救火之前便已经倒了,很明显不是应有的状态,我想,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谢遥知一口气说完,再抬头去看苏俭行,却只望见一个清寂的侧影:“怎么,不对吗?”
“阿谢,你说,这个人为什么要偷盗佛宝?”苏俭行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背了手兀自问着,“舍利子被佛家视为圣物,然寻常市行并不识货,因而舍利虽然珍贵,却无价。何况皇家寺院舍利被盗,不出一天,消息便会传遍神都,就算是有识货之人,又哪敢此时接手?如此想来,盗宝之人这般费尽心思,并不值得。何况,塔中诸多金银器物,任取一样也是价值不菲,可这人,却不丝毫不曾染指。”
“那么,此人定不是为利而来。”谢遥知总结道,“或许是哪个好佛之人呢?”
“好佛之人又怎舍得毁那一寺孤本?”苏俭行立时反问。一言散在风里,须臾便消弭无迹,一如那渐没在松林间的寺院暗影,“遥知,你觉得,这件事的重点,真的在佛骨上吗?”
“难道不是吗?”谢遥知不明所以,但望向苏俭行。目光落处,却见那沉静的眸心,竟似有一瞬的迷茫。
“我去大殿礼佛的确不是诚心。可这佛塔上下,实在太奇怪了……”
……
(三)云深不知处·上
夜幕四合,玄月初升。
起伏的群山化作一片连绵的黑影,静静守卫着东南角灯火熠熠的皇城。一点明灭的星火,蜿蜒进山脚,一转便隐没不见。
山脚旧园,乍看去废弃已久,普通无奇,深入其内,才使人发觉不同:两侧院庑排置有序,似齐列的军士,沉沉没在夜色中。四下无声,偶有一点火光,一闪眼便寻觅不见。
苏俭行回驻地复命时,夜已渐深。简使郎房门半掩,却不见光亮。苏俭行料想简绍并不在内,站了一会儿,正欲离开,一个淡静的声音却堪堪传入耳中:“进来吧。”声音甫落,一线烛光便透过门隙,安然洒出。
苏俭行推门进去,但看简绍穿一件随意的牙色襜衣,趺坐在案前。案侧归一些不慎重要的的文牍,案中铺一方青丝手帕,中间散着些灰白的末屑。
“简使郎。”苏俭行插手行个礼,径自在一边跪坐下来。苏谢一批新进的龙墀卫由简绍习教,而苏俭行与简绍之间又颇有些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