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的发言重心已在他无意识的记录和有意识的走神中间拐到其他方面。“我们与兄弟国家的关系有良好的巩固,与苏联的友谊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了。”他如此结束了这一段发言。
啪啪啪。众人热烈鼓掌。
在上司主持的会议上走神已经不太妙,和笑脸相对的外国友人谈话中开小差就更是不礼貌了。莱因哈特决定把注意力拉回到躯壳里,此时约克刚好发表完对水门事件长篇大论的批判性议论,打开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你后来见过西边的那个‘莱因哈特’吗?”
“没有。”
“前两年首脑会谈的时候也没有?”
“没有。我只去了波恩,他本来也没有参加的份。”西柏林只靠一条空中走廊维持和西方世界的联系,实际上都算不上西德的一部分,自主权亦相当有限,莱因哈特想不出能让“另一个自己”在东西会谈时跑到波恩的理由。对此他既不遗憾,也不庆幸。
“其实……我觉得你俩值得一见。很有意思,长相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小一号。与国内外的‘哥哥姐姐’相处都不错,和你一样有礼貌,不过更惹人喜欢。”
“应该的。”莱因哈特说。他无动于衷的脸部表情大概让约克失望了。
“没关系。”约克倒没怎么受打击,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按铃让服务员过来续杯,“你们总会相见。我还跟我的家人们猜测,你们重新合为一体以后,‘柏林’的性格说不定能比原先的更友善、擅长和人相处一点,根据中和理论。”
“我以为这三十年我已经变得挺多了,在学习和人相处上。”
“你这样想?本质上我认为你变化不大。变得驯顺、不爱思考、自我嫌恶等等,那是和俄国人处久了产生的错觉罢。”
“呵……错觉吗。”他扬眉,“你们在背后议论‘我’的统一,这才叫出人意料。”
“没什么出人意料。不正常的状态总该结束,即使你现在看不到头。”
约克把咖啡杯举到唇边,一双比他的颜色浅上几分的蓝眼珠从杯沿上边打量着他。你身在笼中是在期待什么,你捧在心口真正的愿望是什么,东海岸的美国人在用眼神诉说,你自己最明白,却也把它们埋葬得最深。
晚些时候约克带他散步,绕了一小圈又回到联合国总部前的广场。铁锤与圆规,缠着黑红黄绶带的麦穗,东德的那面他无比熟悉的旗帜在渐晚的天色中和西德的并立飘扬。
“莱因哈特。”约克突然叫住他。
“什么事?”
约克仰头望着联合国会旗。此刻他大男孩一般的装束也盖不住他收敛的容色了。
“这个世界早晚会合而为一。不管是由于外部的威胁,还是内部的需求;不管其中的人们抱着相似的信仰,还是不相似的理念。但是——不是今天。”
他歪头,偏向莱因哈特的那一边眼睛眨了一下:“你不想撑到那个时候吗?”
☆、约克
棺材覆盖着儿童的脸庞
书本书写在乌鸦的内脏
野兽举着一朵花在踱步
岩石在狂人的两肺间呼吸
这
这就是二十世纪
——《戏剧与镜子》
华盛顿特区,1791年朗方首次设计规划,放射型干道加方格网道路系统,古典主义的现实模板,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约克站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正好可以将东西轴线终点的国会大厦收进视野。一点点收缩,郁郁葱葱的国会山,秩序井然的国家广场,修葺良好的开阔绿地,包括正在晨光浸沐中陆续前来上班的公务员,全部都整洁有序得像一台定期养护的座钟。这里很快会喧嚣起来,进入一个平淡无奇又不可或缺的工作日。他身后的城市主人也刚好吞下面包,用纸巾揩去嘴角残留的牛奶痕迹,再看向挂钟算好时差,走到电话机前。
约克朝开放式起居室的外走道使个眼色:“我回避一下?”
“不用,只是事先通气,不涉及决定。无关人士都无所谓,何况是你。”
约克便乖乖留下了,安静听着他的首都阁下和那位王先生的“事先通气”:
“你好,王先生,北京时间应该是晚上了吧,抱歉在非工作时间打扰你……噢,谢谢,我这里一切都好,你真是客气。没别的,主要想问一件事,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过吧……去年名古屋会议恢复了贵国在奥委会的合法席位,再次衷心祝贺你们。那么今年的莫斯科奥运会就是贵国第一次正式参加的机会了,你们对此有什么决定吗?”
“我们?……嗯,你说中了,为了表达对苏联无理入侵阿富汗、违反奥运精神和践踏国际准则的抗议,我国上下早已坚定抵制立场,这是非常肯定的……已经确定了?多么幸运啊,我们又能站在同一立场上……就是这些了,谢谢。下次访美时我请你喝一杯?呵呵,好的,再见。”
语气温和,目光冷硬。亚历山大在拿起话筒的时候便进入工作状态的惯用神气,待他放下话筒,约克冲他笑嘻嘻地一歪脑袋,他便卸下面具,露出发自内心的宽慰笑容:“说好了。虽然这对中国是个非常宝贵的机会,但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已作出放弃参加的决定,不日即将公告。”
约克郑重点头:“我看我们今晚就该喝一杯。”
“可惜来不及。国会有新议案要审查,虽然相当无聊……你也有别的地方要去。”
“没关系,等有空了随时可以。啊对了,等奥运会开了,如果我以私人身份过去玩几天,你会反对吗?”
“不反对。就是别玩过头,露出马脚。事实上——”亚历山大披上外衣,即将出门的时候拉住门框,回望一眼,“事实上你最好别叫人认出你。”
他啪一声脚跟并拢,举手敬礼:“是的先生,没问题先生。”
亚历山大又笑起来,眼角弯起细微纹路:“那就结了。约克,我们下次见。”
“下次见。祝你上班愉快!”
约克的习惯是把一系列相关的事堆到一起,一次解决。这和一般人倡导的把繁琐计划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逐个实现似乎背道而驰,但他本来也不是一般人:精力充沛,行动敏捷,有大男孩的活力,生意人的精明,知识分子的谨慎,必要时也有政客的狡猾。所以在需要出差的时候,他往往也会连贯地跑上好几个地方。在华盛顿的事情办完,他在亚历山大靠近白宫的家里借住一晚,接着上午就乘火车去芝加哥。
据他了解,芝加哥市正在进行为期漫长的湖滨区改造,逐步将湖滨用于货物运输的码头区改造为风景宜人的旅游景点。芝加哥本来就是一座美好的城市,既没有华盛顿难以亲近的面孔,也没有纽约过分的庞大和喧嚣,她亲切热情,恰到好处。如果风不是那么大,天气不是那么极端多变……他简直要爱她胜于自己的城市。等到改造完成,他一定要叫上几个朋友,让西尔维娅(芝加哥)带他们重游一回密歇根湖。
他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望着窗外倏忽而逝的中部平原的广阔农田,眼睛半睁半闭间回想起亚历山大昨晚对他说的话。
“有位参议员说你有亲苏倾向,还可能是反犹分子。”
“谁?”
亚历山大说了一个在南部很有影响力的家族姓氏。然后说:“虽然不是在办公场所,但也是个人来人往、有很多熟人经过的地方。他没有压低声音,应该是故意的。你想,苏联正在阿富汗推进,他突然这样指控你……”
“他的根据是什么?”
“他说你喜欢引用罗斯福的观点,对杜鲁门的政策却只字不提,即使在加加林进入太空后也只是表示‘这点落后我们很快能赶上并超越’就结束了。至于反犹嘛,我想想,第三次中东战争期间你曾在一家报纸上对以色列和周围国家的关系‘表示忧虑’,这被他当成把柄了。”
他无语望天。纽约市的人格化身喜欢一个蛮横霸道的社会主义国家,还厌恶该市占据龙头地位的犹太人,不管是否属实,谣言一散布出去就等着那些知情又不完全知情的市民像磕了药一样兴奋地讨论上一整个月吧。然后他也得闭门思过,最好人间蒸发一阵子——听起来好像挺惬意的,但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对时间表也有很强的控制欲,那种强迫性休息才不要呢。
“亲苏反犹,我的天哪。”他盯着脚尖,眯了眯眼。“他干嘛不说我亲英?从一战期间我就鼓吹应该帮助英法对抗德奥,也是后来修改中立法案的积极促动者。这可比几句立场含糊的话实在多了,议员先生却视而不见,真叫我伤心。”
亚历山大耸肩,说亲英太平凡了,在当前形势下一点话题性都没有。
“但是反犹……那可更荒唐了,我只是表示忧虑,一个字都没说以色列的不是啊!”
他问亚历山大怎样回答,对方说:“我告诉他,你只是希望两个超级大国和平共处,对于苏方先上太空轻描淡写的回应正表示了对我们自由国家科技实力的强大自信,我们抢先登月也证明这份自信完全正确。反犹这个指控就比较无知了,约克·爱德华兹的一头黑发正是纽约市犹太人激增带来的,本来就犹太血统占优的他要怎么反犹?”
亚历山大撒了一个只要认真追查约克变成黑发的时间就能戳破的谎。但首都的语气是如此坚定,维护好友的意志表露无遗,导致议员先生立刻便感到后悔,一边干巴巴地道歉一边就找个借口撤退了,这是约克能想到的发展。
他向好友大大方方地表示感谢,同时心底涌上一股对国会里某种政治氛围的厌烦之情。他游离在外还免不了受此诽谤,而亚历山大时时要严守首都的中立立场,把握发表观点和体现倾向的时机,动辄受到那些半通不通的家伙尖锐责问,他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便难以忍受。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中世纪传说里的勇士,像从恶龙口中拯救公主一样把亚历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