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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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灰烬-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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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我保藏了我的梦,避过战火,谁也不能阻止我继续去追。
  “永远不要把自我怜悯和软弱当成理所应当。”
  萨拉谈到战后崛起的存在主义和女性主义时,说上一段就做个结语,然后接着说下一段。高卢女人把栗色鬈发重新烫了,松松系上一个绳结搭在胸前。
  “其实我有点怨恨过波伏瓦。德国人占领巴黎的期间,她不但没受多少影响,还有点找到新自我的调调,坐在咖啡馆里放纵思绪,享受人生。”萨拉若有所思地望着落地窗外的街角,打量着她回归了日常生活的市民,说,“但我很快就宽容了她。法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形式上,你们解救了我们;思想上,我们以另一种方法保存了自己,这也是解救。我明白,这么说会让你不舒服……一纸薄言,如何同上千万牺牲的生命比高低?”
  米哈伊尔沉默。他不想摇头,也不想点头。他在莫斯科保卫战前夕还站在列宁墓上,把法国人和英国人捆绑式嘲讽了一通,这些他绝不收回。但他也没有比较的兴致。都过去了,无名烈士墓的坟冢已长出青青的野草。
  他们战胜了灭绝的危机,未来却仍在雾中。
  “但不得不承认,我们以武力彪炳的时代逝去了。最少,我还能为国民旺盛的创造力、生活的激情所鼓舞。他们还有希望,还有冲劲,我便足以感到欣慰。”
  攀谈时,萨拉湛蓝的眼睛熠熠生辉。有时,她像个刚刚迈出闺阁,怀着无限好奇心四处张望的小姑娘;有时,她阴冷绝情犹胜男子,举一支火把跃马扬鞭,把本已支离破碎的世界拼图再冲个七零八落。只是她的阴冷,她的绝情,永远源自她心底旺盛的火,源自她奉为圭臬的爱与美。她若恨谁,因为他对世间的爱太少;她若要击倒谁,因为他的美学扭曲落后。
  现在她不会去击倒谁了。但萨拉还是那个萨拉。
  他无法评判她。他们相处不错,立场上似乎是敌人但又有不加粉饰的认同。他们一定程度上都清楚对方的灵魂,又难以感同身受地理解对方。
  他揶揄她,也没什么顾忌。“马克思主义早就解放了妇女,”他说,“不需要这么繁琐的哲学论证,他就实现了目的。而且我看你也没在乎过诸如父权体系、文化架构一类玩意儿,在过去十几个世纪里照样活得风生水起。”
  萨拉笑了。这只是单纯的揶揄,不含否定谁的观点的意味。
  她十指交错抵住颌骨,长长叹息:“我们是我们——人类是人类啊!”
  除了寿命,还有太多的不一样。
  “今天对着你,我真希望我是个男人。”萨拉眯起双眼,一片蓝幽幽的光却更炽盛了。她挑衅地扬起下巴,“征服你这种人想必相当带感。不过,作为女人,我虽有遗憾,倒也没什么可懊悔的。”
  “那真是可艳羡的人生。”他应着,无端想起本国一位女诗人。她在战争期间一反文学应同现实生活保持距离的论调,写了大量爱国诗歌,完成从爱神到战神的惊人蜕变。战后一年,她不知为何被中央封杀了,决议书上他记得某人这样攻讦她——
  “半是荡()妇,半是修女。”
  他回想女诗人往昔的作品,并没有找到丝毫和荡()妇沾边的痕迹。但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国家,不讲理的时候实在多如繁星。他管不了。
  至少她还活着,就够了。
  时光之轮向前推进,尾部拽着旧世纪森森的白骨。有的业已腐烂,有的暗香犹存。只是该犯的错,还是要犯。日光底下,并无新事。
  

  ☆、米哈伊尔、华亭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影的告别》
  萨拉没有明说。米哈伊尔在回程途中简单一思量,便得出顺理成章的推论:黑奴贸易、殖民地掠夺和一战二战都是在扩张到失控的男□□念驱动下成型的。击败敌人,击败更多的敌人;赚取财富,赚取更多的财富。手握重权的男人们将毕生献祭,以换取攀爬成就阶梯的入场券,阶梯光滑透亮的台面下,脓血漫流,骸骨横陈,酿就醉人的湿毒。强盗,绅士,暴发户,全被锁死在台上。然而他们下不来——舍不得,也办不到。
  他蓦地明了,1941年的7月他为何与彼得告别时会那般情难自抑。彼得,欧洲东北的明珠,他选择站在顶端,盘旋而上的阶梯尽头。他俯视蝇营狗苟的众生,俯视他们深陷泥沼不能自拔的丑态,俯视他们奉若神明的功业的台阶。法西斯、三权分立、布尔什维克……他无声翕动着唇,嘲弄这铸就了文明也毁灭了文明的世界秩序,嘲弄一切它假托过的名义、利用过的工具。来吧!他仿佛听到他呐喊,尽可过来,我瞧不起你们!我虽掘不动你们罪恶的巢穴,却要立誓与你们抗争到底!
  然后他收起轻慢的目光。他变回一个普通人,望着他,望着亲人,说了屠格涅夫的名言:“我们只有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有其他方式的爱……”
  他这样回想彼得,温情像一簇橘黄色小火,在积灰的壁炉里苏生了。
  他转而又想,那无济于事。他确实是与之抗争过,且在某种程度上赢得了胜利。可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深陷泥沼的脚,愈是想往上拔,愈是被往下拖。
  安娜女皇,叶卡捷琳娜大帝。她们玩得一手漂亮的权力游戏,与她们的性别无甚关系。她们也许有女人的伎俩,但是归根结底,她们是先融入了由男性强权构造的森严体系。进而使出同样一套,去剥削,去杀伐,去弱肉强食。
  连萨拉,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们赢得举世瞩目。她们输得丢盔弃甲。
  而另一个安娜早死在火车铿锵的巨轮下,铁轨冰冷的枕木上。他乘坐列车返回莫斯科,在欧洲的这一头,严冬未去,寒风凛冽。米哈伊尔目视铁轨纵横交错,总疑心某处铆钉还染着陈旧血迹。真是最残酷的柔肠,最逼真的虚构……
  及至下车,雪花飘落,他捧在手心橘黄色的小火,也灭了。
  吴华亭望着他那座雨中的石库门小楼。
  天色黑黝黝的,云压得很低、很低。房子从内脏里蒸腾出暖色的光,将自己的轮廓从黑暗里扒拉出来,拨开细密的雨丝朝主人遥遥打声招呼,又沉没回黑暗深处。从院口到房门,不多的一点路,积攒了盈盈一片水洼。水洼被房子一映照,亮晶晶的,折出不多的一点光。他杵在院门前,突然不大情愿往前走。他的房子伸着手,满心招呼主人回来。他却沉溺在冷雨中,不肯投向丈许之远的温暖与光明。
  待他浑身湿嗒嗒的在玄关擦脚,顿觉方才的冲动有多愚蠢幼稚。不论何时何地,他们全活在黑暗中。世世代代的人踩在前人微薄的积蓄上,小心营造这世间适宜生存的假象,城市,乡村,在夜晚纷纷亮起的灯,就是维系假象最有力的依托。可黑暗终究君临宇宙。漫于八荒,盖于四野。纵横千古,莫不如是。
  房里房外,有何区别?
  要在他家帮佣的赵妈说,区别大着呐。她是前一星期才来的,局势震荡,连带吴华亭家里一两个佣人都换得很勤。赵妈把毛巾收去,揩了地板,连声催他上楼冲澡,还有什么小伙子就是不知当心,裤腿不知在哪里划了一道,她马上缝缝还能用,免得浪费一件上好洋货。他乖乖冲完澡,坐在餐椅里又有些出神——他最近很爱出神。赵妈隔桌坐着,边缝裤脚,边絮叨些家长里短。他听她说着,偶尔应和两声,很平静。
  他心知,共引领解放军在长江北岸陈兵百万,不日将扬帆南渡,横扫华东。吴华亭白天才跑去一大会址怀旧,赭红砖,白石墙,昔年在他的地界东躲西藏会都开不完的少年人,居然披戴了今日辉煌。每一缕风霜都助他成长茁壮,每一次刁难都使他更得民心。活脱脱的,一个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典范。
  率先和共撕破脸,民这一着昏招足以葬送自己。他的历史使命,眼看着像要结束了。身后如何评断,直书功业得感谢共心怀悲悯,构陷抹黑全赖他落败活该。吴华亭的感想也就止于此处。或许西边那人有更多忧思,将近两个月前他们通电话,听得对方说:
  “抗战一了结,他就该卸任的……这人精明得可怕,也糊涂得痛心。罢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字一句,皆是气不顺,心不平。通话到此为止。此后,就再没联系了。
  “那家的少奶奶啊……”
  赵妈话锋一转,说起她去年服侍过、早拔腿逃去广州的副局长家的风流韵事。少奶奶年方二十一,女子学校没念完就从香港嫁来,不多时,就跟丈夫交际圈里一个油头粉面的银行小开混到一处。哪个银行?汇丰吧。厮混两年,直到举家搬离,副局长都蒙在鼓里。
  天黑路滑,世事险恶。人一老,更容易把四处都想得鬼影幢幢。他随口问:“好像也不明显。你怎知他一定戴了绿帽呢?”
  赵妈兴头来了。她说有一天小开和三两朋友邀少奶奶看电影,到傍晚开车送回来。少奶奶下车忘了拿风氅,离家门口没几步路了,小开执意要对女士尽礼数,取来替她披上。她刚好在院里收被子,瞅见了那一幕。
  “要我说,一个男人碰过了谁的身子,再碰,哪怕就是披件衣服,那眼色完全就不一样啦。”她愣是把一句内容粗鄙的话,用吟诵至理名言的口气念出来。
  他沉默得如同这无边黑夜的一颗心,被这句话扰动了。对国共之争无所谓感想的感想,被滞涩的情绪充盈了。他一忽儿想笑,一忽儿想哭。
  尽管他早已猜到的事和后果之间,没一毛钱联系。
  战事刚画下句点的时候,庙堂江湖,都充溢着浓浓的喜庆。管着各国首都和一线城市的一帮人也忙得热火朝天,在盟国之间飞去飞来地道贺,表面上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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