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默默听着,拿起遥控器,又给电视换了个台。是一部乡土台剧,里面浓妆艳抹的贵妇抓着儿子哭:“你爸爸要改遗嘱!他要把全部财产都给那个狐狸精!阿健,咱们千万不能让那个狐狸精得逞!不然就全都完了!”
豆腐无声苦笑。
戏里戏外,人人都在为稻粱谋,有吃有穿还不够,还要更多更大更好,恨不得一个罗马帝国都归自己。
亲父子、结发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叔侄、舅甥?
豆腐对此却没什么感觉,苏云藩要把整个瀛海都给苏誉,他半点意见也没有,布丁因此跟着飞黄腾达,从独眼杰克老板娘做到瀛海地产老板娘,他只有更高兴的份儿,决不至于心生嫉妒。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和顾海生长相厮守,钱,当然多一些好,但不要多到生出烦恼,生出嫌隙。
能让他们安稳在国外念书,平静度日,也就够了。
正胡乱琢磨着,楼上的书房门打开,豆腐抬头一看,苏麒从里面走出来。他慌忙站起身。
苏麒下楼来,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轻声叹了口气:“晚安。”
送走了苏麒,豆腐还在琢磨他刚才那神色,他看得懂,苏麒很失望,如果豆腐是个大家公子,身后有庞大的家产和强有力的家族支持,那一定能在“瀛海抢夺战”里,助顾海生一臂之力。
然而,豆腐一无所有,只是个小小的酒童。
想到这儿,豆腐对自己也有点失望,这样的他,又能给顾海生中什么用呢?
正想着,顾海生也从楼上走下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嘴里还喃喃骂着:“秃鹫!一群秃鹫!就等着我姐夫断气!”
豆腐吓了一跳,赶紧道:“说什么呢。哪有侄儿盼着叔叔死的?”
顾海生冷笑道:“他倒是不盼着我姐夫死,他是生怕我姐夫把瀛海给了小誉!生怕自己手里的那点儿权被人夺走!”
豆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了半天,才道:“苏麒先生对瀛海很执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父亲的一条性命在里面。”
顾海生仰天叹了口气:“我知道,只要涉及到瀛海的利益,苏麒比谁都更认真,有时候他固执起来,连我都动摇不了。可是小墨,瀛海毕竟是我姐夫的,无论他想把继承权给谁,那不都是他的自由么?”
豆腐笑道:“理智大过情感的人,多半是如此的。苏总也有他的原则所在。”
顾海生哼了一声:“这也就是我眼下对瀛海还有点儿用,一旦没用了,你看吧,他抛弃我比抛弃旧鞋子还利索!”
豆腐笑喷:“哪能呢!你这说得简直像下堂妻,也太哀怨了。可这不正说明,你在苏总的心中地位有多重要嘛。我看呀,他要是个弯的,当年早就把你绑到床上去了。”
顾海生想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又让豆腐坐在他身边。
“小墨,我今天,去看了我姐夫。”
“情况不大好么?”
顾海生好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他伸手把豆腐抱住,把脸擦着他的黑头发,好久,忽然小声说:“小墨,我很怕。”
豆腐无声喟叹,他唯有用力握住顾海生的手。
“……我真怕有一天姐夫会不在。”顾海生颤声说,“一想到那种可能,我就……就怕得不得了。小墨,万一真有那一天,你说我该怎么办?”
豆腐心潮翻飞如雪。
认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顾海生流露胆怯恐惧,这一刻谈到苏云藩,顾海生脆弱得像个孩童,就仿佛他仍旧是早年那个被姐夫牵着,蹒跚学走路的小小海生。
可他又能怎么安慰顾海生呢?生死之大,父子情深,外人无从言说,更何况,他比顾海生小那么多岁。
很快,苏云藩病危的消息传遍坊间,就连独眼杰克的酒童们都知道了,因为苏誉这两天几乎不来店里,他守在医院,包括布丁近来也少在店里露面。
苏云藩的病情不乐观,顾海生日夜守护在病榻前,间或让苏誉换个班,甚至豆腐每天都得把老倪做好的饭菜送去医院,偶尔布丁要去店里照应,豆腐就请老倪多做点饭菜,同时带去给苏誉。
布丁打电话过来表示感谢,豆腐说,这有什么谢的?不过就这两天了。
因为是私下里和布丁,所以他没那么忌讳。
他这么一说,布丁轻轻叹了一声:“一人生死牵动万人心,两边都像炸窝的蚂蚁。”
“两边?除了瀛海,还有哪边?”
“独眼杰克呗。”
豆腐一时笑起来:“和店里有什么关系?”
“咦?你不知道?最近有谣言说,老爷子会在遗嘱里把瀛海交给苏誉,这么一来苏誉就得回瀛海,独眼杰克就没法经营下去,会关店——”
“真的?”豆腐吃了一惊。
“当然是假的。”布丁没好气道,“我都问了苏誉的,他说,别说把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给他,就算百分百的股份都归他,他也不会关店走人,他说他这辈子和瀛海地产都不会有关系。老爷子真要那么做,他就把所有股份无偿转让给顾先生。”
苏誉用词如此决绝,豆腐一时心绪复杂难言,他明白,比起瀛海,独眼杰克才是苏誉的心血结晶,不管给什么条件,他都不会割让的。
豆腐暗想,苏誉既然是这种态度,苏麒那些人,应该放心了吧。
他看得出,苏麒很焦虑,在医院有时候他会遇上苏麒,对方和他淡淡打个招呼,冰冷的脸色底下,暗藏着的是火山熔岩般的焦虑不安——也难怪要焦虑,倾注心血二十多年的自家产业,忽然有一日,握在了一个讨人嫌的私生子手里,哪怕苏誉承诺放弃继承权,可他一天不签字,苏麒一天不得安生。
苏誉当然清楚自己这个堂哥的心思,他虽然肯跑来医院尽这最后的一份孝心,但他对苏麒一向不假颜色,见了也只是哼哼冷笑。
豆腐觉得这小小的医院走廊,像个狗血八点档,苏誉,苏麒,顾海生,偶尔还加上他和布丁。一伙人各怀心事,话里话外都是明枪暗箭,豆腐甚至觉得,病房里躺着的不是奄奄一息的苏云藩,而是一大堆数不清的钱和无数人未来的命运。
这也幸亏死去的顾晴母子和宗柔没到场,要不然,更热闹。
豆腐早就从顾海生那儿听说了苏云藩和宗柔的八卦,他很困惑,实在不知道老爷子当初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要去招惹那种女人,尤其事后又半点犹豫都没有的抹干净了俩人关系。就苏云藩后来的表现看,他确实是一点都不爱宗柔。
既然不爱,身边也不缺女人,当初,又为何要去做这场露水夫妻?
可如果苏云藩不出轨,苏誉就不会诞生,没有苏誉,独眼杰克就不可能存在,他豆腐也就不可能认识顾海生了……
因此这么一想,豆腐又觉得老爷子当初,做得对。
他暗藏着这点儿小心思,自己都觉得好笑,却不敢和顾海生说,尤其顾海生最近,情绪低落成这样。
那天傍晚,顾海生从医院回来,脸色发灰,豆腐特意给他熬的鸡汤,他也没喝两口。
他和豆腐说,下午苏云藩又抢救了一次,他站在急救室门口等了好久。
“当时,我真害怕……真是害怕!”他颤声道,“生怕医生出来宣布噩耗……”
豆腐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他,像抱住一个饱受惊吓的孩童。
“小墨,如果这次我姐夫真的没熬过来,那我、我该怎么办呢?”
顾海生轻声啜泣起来。
这是豆腐第一次听见他哭,这让豆腐不由痛恨自己的年轻稚嫩,他没法安慰顾海生,无论他说出什么来,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那晚俩人睡下还没两个钟头,豆腐就被微震的手机惊醒,他拿起来一听,是布丁。
“豆腐,老爷子陷入弥留了,你最好和顾先生马上过来。”布丁低声说,“苏誉不敢打电话给顾先生,他叫我来通知你……”
豆腐惊出一身冷汗,他飞快坐起身,唤醒顾海生,只说医院方面通知他们过去。
俩人深夜飞车到医院,苏誉、苏麒他们早就到了,布丁也站在走廊上。豆腐不敢进去,只目送顾海生踉跄着冲进病房。
不多时,他听见了顾海生的号啕。
豆腐的胸口凉冰冰的,他不由转头来,望着仍旧站在走廊上,刚才说什么都不肯进去的苏誉。
苏誉没有哭,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样子好像魔怔了。
这回,他是真的没有父亲了,豆腐忽然想。
苏云藩的葬礼很隆重,顾海生虽然伤心,但仍旧支撑着操办了整个仪式,相比之下,苏誉却显得太没心没肺,只在葬礼当天露了面,前后杂事一概不管,每天照样在店里笑迎客人,弄得客人都跟着尴尬……他这样子,倒像死的不是他亲爹,而是一个无关的人。
酒童们提起此事,纷纷摇头咂嘴,唯有布丁站在苏誉这边,他说苏誉之前在老爷子的病榻前,没日没夜守了半个月,端屎端尿擦身服侍,能做的都做了,没什么缺失的地方。既然他不乐意去见那些打心底里鄙视他的苏家亲友,那就不该去。反正苏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和金钱。苏誉不搀和葬礼的事,这合情合理。
豆腐听了,暗想,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葬礼结束,入土为安,接下来的重头戏就是宣布遗嘱。一时间有关的无关的,全都紧张万分,布丁甚至和豆腐开玩笑说,无论那两个谁得到了遗产,他俩都得请那个“男友没得到遗产”的人大吃一顿。
宣布遗嘱那天,豆腐留在了家里,因为按照苏云藩留下的嘱咐,遗嘱宣布时,只准三个人到场:苏誉,苏麒,顾海生。
因此他和布丁都得守在家中等消息。
顾海生是早上出去的,他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到了中午时分,天忽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豆腐走到阳台上,望了望远处天空,晦暗的光线提醒着他,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正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