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先是指望,豆腐也在外头有一个,最好还是个男人,那样一来,反正夫妻双方都有过错,大家也不会指着她一个人骂——好歹她这是异性恋,豆腐找男人那是变态,应该低人一等。
结果几个月过去,她臆想中的那个男人根本就没出现,而且豆腐上班下班作息特别规矩,在厂里干活又出色,频频被材料科的科长拎出来单独表扬,因为他心细,办公软件用得熟,码零件都比别人码得好。
这么一来,厂里众人一下子倒向了豆腐,大家全都同情起他这个“新婚阶段妻子就出轨”的老实人来。
低人一等的,成了她自己。
渐渐的,丁霞开始沉不住气了,她话里话外找茬刺豆腐,问他,为什么不去找男人,又讥讽他是不是身上有毛病,要么就是染了艾滋没脸见人,因为“玩男人的都容易得这个病”。
对于妻子的百般找茬,豆腐一向装聋作哑。他也知道丁霞生气,因为现在骂声都是她一个人扛着,丁霞心理自然不平衡。豆腐也想替她解解围,所以只要有可能,人前人后的都对丁霞特别好。
但豆腐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最终变成了两家对立的导火/索,就因为厂里人都在说难听的,两个本来亲如姐妹的“抹脖子”老太太也翻了脸,一个认为儿媳不守规矩才被指责,另一个则认为是豆腐对自己闺女不好,才逼得闺女回头找前男友。
豆腐的丈母娘为了保全自己女儿的名声,甚至到处在厂子里说女婿的坏话,说豆腐是个性无能,在床上“硬”不起来,这才招致女儿的不满——可想而知这番话听到豆腐的爸妈耳朵里,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外头的舆论像南美洲大风暴,稳坐风暴眼的豆腐却安之若素,他甚至有点好笑地想,对耀华厂里这些老实巴交的人民群众而言,到底是同性恋可怕,还是性无能更可怕呢?
他忽然很想把这些说给顾海生看,就像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他觉得,顾海生听了一定会捧腹不已。
两方对立的矛盾,到今年春节时达到了白热化,跟着豆腐回婆家过年的丁霞,当众和公婆翻脸,因为豆腐的父亲在酒席上拿话敲打儿媳,让她“守妇道”,谁知这一句话,就把丁霞给惹翻了。
“说我不守妇道?”她冷笑,高声道,“你怎么不说你儿子不能人道?!”
这下可炸了锅。豆腐的二哥第一个跳起来,抬手给了弟媳一个耳光,豆腐的两个嫂子指着弟媳破口大骂,几个小孩子被大人们的争吵吓得又哭又叫,最后丁霞把饭碗摔在地上,掉头冲出了婆家。
一顿年夜饭,吃得鸡飞狗跳,狼奔豕突。
唯有豆腐,静静坐在饭桌旁,一板一眼地嚼着嘴里的鱼丸,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就为了过年的这次风波,豆腐的弟弟把父母和哥哥们狠狠责怪了一番,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们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们要他走的正道!看你们把我三哥给逼成什么样了?!他原来那样怎么不好了!他原来快快活活,有说有笑的!你们看看他现在这样,和个物件有什么区别!”
豆腐的父母,还有他两个哥哥,都闷头不说话了。
豆腐没有弟弟那么义愤填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变成这样,并非是父母的责任。他真正的痛苦,也并非来源于和丁霞相处、被厂里人非议“无能”、“守不住老婆”。
他的父母,既不理解他,也不理解他的痛苦。
不过好在最近一段时间,厂里没多少人议论他和丁霞了,不是大家对八卦丧失兴趣,而是因为有更要紧的事情,降到了他们头上。
耀华机械厂,终于撑不下去了。
厂里领导说,厂子可能要被卖掉,职工们每人拿一笔买断的钱,从此就得自谋出路了。
大家都慌了!
那些本来就在外头有营生的,虽然在厂里挂个名,但主要来源不靠这份死工资,所以还没什么,然而大部分人,真的就靠每个月的这点来源。一旦厂子卖掉,那五六万的买断工龄根本不够花的,这不是要人命么?
豆腐没觉得什么,他们家也就他和他二哥在厂里,他二哥人精明,早就在外头兼职做销售,眼下风生水起,不缺这点钱,豆腐虽然面临下岗,顶多再找一份工作,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可是当豆腐得知,厂子是被瀛海地产给买下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该不会……顾海生是故意的吧?
旋即,豆腐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么大的事,涉及上千万的资金,顾海生怎么可能单单为了他,就让耀华机械厂倒闭呢?
豆腐在心里嘲笑自己,又有点伤感:他总想和顾海生扯上点联系,也不想想这逻辑多牵强,他俩都分手一年了,真要报复他,顾海生早下手找别的茬了,他也用不着整这么大动静。
但是厂子里的职工们,却好像是被顾海生刨了祖坟,一个个提起他来就咬牙切齿,把这个大地产商说得像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每次听见这种言论,豆腐都很生气,默默替顾海生辩驳,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在同事们骂顾海生时,淡淡地说:“何必骂买家呢?难道不是咱们厂自己做不下去,才走到这一步的?”
那几个同事一听,不依了:“说得容易!现在到处都不景气,咱们厂熬到如今已经是个奇迹了!你怎么能说是咱们厂自己的错呢?”
“优胜劣汰,难道这有什么不对?”豆腐笑了笑,“本来就在死撑,撑不下去卖掉,不奇怪。”
材料科的科长咳嗽了一声:“小阮,你别忘了,你是照顾进厂的,咱厂真的垮了,你不一样也没饭吃么?”
又有个科员冷笑道:“他不怕!他有能耐,他跟着他二哥,怎么会挨饿呢?”
豆腐没有生气,他抬头看看那个同事:“我怎么都不至于让我二哥养着。我知道大家生气,我只是说,生气的矛头不该对着瀛海。冤有头债有主,厂子撑不下去该找厂长书记,再不济,也该去找市政府——政府不批文,他顾海生再有钱,买得了么?”
豆腐这么一说,大家都没话说了,其中一个悻悻道:“我们还真打算去市政府门口游/行,昨天喷漆车间那边说了,他们都打算去呢,五个车间加宣传保卫后勤,都有人去,问咱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豆腐淡淡地说,“要去一块儿去。”
他态度忽然变得如此坚决,同事都面面相觑,有一个就试探着说:“那你肯在抗议书上签名么?小墨,你要是签了,我也签!”
豆腐淡然一笑:“当然肯,你拿来,我就签。”
豆腐在抗议书上签名的事,被他二哥知道了,他二哥赶紧打电话给他,苦口婆心劝他别凑热闹。“你说你又不是没钱生活,又不是厂子倒了没饭吃!你掺和这种事干什么!小心得罪大领导!到时候连你的下岗费都拿不到!”
豆腐在那边却笑起来:“我一个小小的仓库保管员,能得罪什么大领导呀!人家踩蚂蚁还嫌抬脚费力呢。二哥你别管了,同事们都签,连我们科长都签了,就我一个人不肯签,你说往后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豆腐的二哥一听,也没话了,但他还是嘟囔道:“小心被大领导知道……”
放下手机,豆腐想了想也觉得好笑,他倒是挺希望有大领导看见这抗议书,看见他的签名。最好就让那个最大最大的,姓顾的“领导”亲眼看见,那才最好呢。
豆腐原以为大家只是说说,却没想到不久后,抗议的事情真的如火如荼干起来了,组织者竟然还写好了大排大排的横幅,白底黑字,看上去触目惊心。
因为签了名,所以豆腐也凑热闹,跑去看了那些横幅,别的倒还好,唯有一条把他刺激到了,那条写的是“顾海生侵吞我们的血汗钱断子绝孙!”
豆腐差点摔一跟头!
他暗想,断子绝孙恐怕会变成现实,然而那不是因为侵吞了你们的血汗钱啊!
他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不妥,于是偷偷找到了抗议的组织者,跟他说,这一条横幅还是撤下来吧。
“咱是去抗议的,咱们是占理的一方!咱们是受害者啊,你这么一写,人家先把侮辱他人的罪名扣在咱们头上了,到时候就为这,让武警把咱逮起来,那多不好!”
一听这话,领头的也有点慌了,他说:“没听说抗议的会被逮起来呀!上回糖厂的那些人也去了……”
“人家也没有单独侮辱某一个人呀!”豆腐劝道,“你针对公司企业那都好说,这横幅是针对个人的,这不是把错往人家手跟前送,等着人家揪么?”
看组织者发愣,豆腐又劝道:“咱们是要获得更公平的待遇,咱们不是为了挑动敌对情绪,更不是要把大家送进班房的,你别把目的搞错了。”
组织者听了豆腐这番劝,这才把侮辱顾海生的那条横幅收了起来。
豆腐要跟着大伙儿去市政府门口静坐的事,丁霞也知道了。她没好气地说:“班也不上,跟着他们出去胡闹!你闲的啊?”
豆腐笑了笑:“反正眼下厂子也停下来了,班上不上的无所谓,再说我跟着去抗议,说不定安置费能给得多一些,到时候你和孩子不也能多分点钱么?”
丁霞以为他在讽刺自己,但是细听那口气,又不像。
她睁着一双诧异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丈夫:“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小墨,你到底图个啥呢?”
豆腐被她这么一问,也愣住了,好半天,他才说:“可能是因为,我也觉得不公平吧。就这么失去……他。”
“谁?”
“咱们厂。”
☆、第 192 章
顾海生去市政府的路上,助理Alex接了个电话,然后他和顾海生说,政府门口有示威群众。
“示威?”
Alex犹豫片刻,才道:“据说是耀华机械厂的职工,抗议我们瀛海的收购行为。”
顾海生扬了扬眉毛:“很多人么?”
“听说有五六十个。”
“把门口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