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坐着一个年约五十的人,眉目和善,正是刘员外。他点头应道:“甚好。”刘员外全名叫做刘奎真,刘家乃是梅林当地的富户,然而最近刘奎真的独子刘鸠犯了事,惹怒了梅林当地一户极有背景的人家。刘奎真正为此无比头疼,愁眉苦脸得从府衙中出来之时,恰见一张挂在梅林府外的告知书,正是上头发下的《有邑迁令》。
这张新贴的《有邑迁令》上写着“凡中庶及以上之农,愿之北地而躬耕,则上赐良田百亩,并一律免除小罪”。刘员外盘算了一下,自家财产与条件尚且满足征召书中列出的需求,而梅林之地见状已然呆不下去,干脆一咬牙,签下了《有邑迁令》的《征召书》。
任何一个中土之人,对家乡的重视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但是刘家本是□□年间,被官府以“屯民之策”强行从尧河之南一带迁至黑州,对梅林的留恋程度大大不如土生土长的百姓。办完了一切手续后,刘奎真抱着赌一把的念头,带着招募来的一支勇队,和自家的佃户、奴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得奔到关外去了。
孙大庵能有如今的生活,自是万分感激刘员外的恩德,他心里早就将刘奎真一家视为再生父母,当下二话没说,就收拾了东西,和小妹一起随着刘家人去往边关。一身勇武的孙大庵,到了这百般纷争的关外,却好比如鱼得水一般,磨砺了一身武艺与行军之道。而在未来长成了 “大航海时代” 一员立有赫赫功勋的北漠悍将,这自然是后话不提。
说来也巧,刘员外所派分到的一带良田之地,正离孙大庵的原来居住的小村很近,倒免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一些麻烦。
秋风穆穆,天色微霁之时,刘家终于抵达了新的土地,刘员外翻着手上一本官府下发的册子《有邑手则》,开始按照上面的指点,指挥众人建屋开垦,圈地为家。刘家就这样再这广袤的外乡,磕磕碰碰得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有邑制度,乃是广招大晋国内之户,自愿应诏赴关,摊赋良田,各建家兵,用以屏辅边关的一道国策。”
大晋京师的一处茶楼中,一个手持折扇,穿着儒衫,书生模样的人正口若悬河得对一众人说着。他挥舞着手中的扇子,一副谈性正浓的样子,身旁的一众老爷们俱是张大了耳朵,仔仔细细得听着。
“关外天澜草原一带土地肥沃,草场胜多,然而,因为长期受到北方元狄族的骚扰,百姓无法安居。这所谓有邑,也即国家赐予这些自愿移居之户封邑之地,并授予恩骑都尉的称号,然其所在的土地,由于不属于大晋十六州管辖之地,即仿古时自治,不受官方制约。每年,领主除了上缴一定的赋税,用于国家边关巡军的资助,并在战时负责部分粮草辎重补给,即不承担任何其他赋税。需要上缴的赋税见迁令之附。”
“凡领地之上,发现任何矿脉、石油等,上报官府后即可获得开采权,且十年之内开采所得十之三的利润归领主享有。”
“然而为了防止外敌侵扰,领主可招募家兵自卫,人数不超过每两亩一人……”
离那书生坐的不远处,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坐在桌边,低声交谈着,在这偌大的茶楼里,丝毫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其中一个身着蓝衫的人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得开口道:“想不到这有邑制度,由这人说来,倒也解释的清清楚楚。”
对面青衫人往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此人应当是来试春闱的士子。京师之中,官宦子弟居多,不免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对有邑颇感兴趣。北方天澜、青远、硫暮三大草原,占地极广。加上恩骑都尉虽然不入流,毕竟是勋爵,自然让那些愿意背井离乡的百姓眼热。不过,这般也难免有些人会动一些‘占地为王’的小心思。”
他对面的蓝衫人微微一笑,像是胸有成竹一般。
青衫人又接着道:“自然,心思活络之辈也会明白,这次招邑令的下发,只是我大晋圣明之君的‘边疆国策’中的第一步而已。”
蓝衫人脸上不由微红,摸了摸鼻子。他虽然喜欢听别人的恭维,但不知为何,从那人口中说出来,却让他有些尴尬与莫名的欢喜。他道:“这个嘛,自然是有待大晋的圣明之君和众臣商议再提。”
这人正是大晋天子北宫棣,他今日与方静玄白龙鱼服,在京师里行走了半日,来到一处茶馆中歇息,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方静玄微笑,说道:“不过,说道生动,却还是前两天听到的那个话本有意思。”方静玄说到的话本,乃是北宫棣示意教坊司中人,尝试编写的一些便于民间传唱的故事,涉及的大多是北方历险记。北宫棣的用意,自然是通过一个个在北方有邑制度下奋斗发家的故事,变相得向百姓进行宣传。
有邑制度,其实是北宫棣从后世中了解到的一种贵族分封制度,原来在另一块大陆上曾经被广泛采用。如今被他借鉴改良,用在大晋的边防上,却也不是心血来潮。经过斟酌分析,北宫棣心中认为这正是一个平定北方元狄族的好方法。
原先大晋对待北方游牧的元狄族,采取的是沿袭前朝的招安之策,也即让他们归属大晋,迁到内陆之中,分而化之。北宫棣手下有一只骁勇的骑兵,就全都由归顺大晋的元狄人组成。
北方的草原上,元狄人分有好几个部落,其中较大的三个部落,分别占据了天澜、青远、硫暮三大草原的肥沃之处。大晋自然也采取了一贯远交近攻,灭强存弱的策略,遏制元狄人的统一与崛起,但北方之患却始终存在。
北宫棣若有所指得道:“这般生动,自然也是嘱托人秉笔润色了。”
他们在茶楼中说话的这一会儿,已经过去了不少时候,北宫棣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接下来去南山如何?正好帮先生物色一下,有没有中意的士子。”
方静玄道:“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当下离开了茶馆,向京师城东走去。出茶馆之门时,身后那个书生的声音仍然隐隐约约传来:“……有邑制度,还有更为深远的影响,就是在大晋的边防之上。依我愚见,五十年内,北方草原将再无元狄人的立足之地……”
北宫棣闻言不由一笑:“有意思。”
他倒真没有想到,一个尚且弱冠的书生能够看到这般多的东西,眼界匪浅。北宫棣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中的臣子名单里,却没有符合的这样一个人,看来是不杀方静玄事件所引出的蝴蝶效应。倒背着双手,北宫棣转头对左常使了个眼色,一份关于书生身份的邸报当晚便放在了北宫棣的桌上。
进入九月后,北宫棣开始陆陆续续实施他的一些政治策略,这“有邑制度”就是重头戏。北宫棣在此之前,不知和方静玄、杨子荣商议了多少次,方才敲定了最后的版本,交予六部分工执行。如今看来,朝野与民间的反响似乎尚可,自然让北宫棣万分满意。
户部尚书姚禀秋不知为何开了窍后,就一反常态得积极主持起宝钞事宜来。在北宫棣授意之下,他对宝钞提举司中的人马进行了仔细的选择,大力整顿一番。钞法之事也逐渐有了雏形。如今北宫棣可以说是事业上蒸蒸日上,心气平和,自是一朝得意之时。
北宫棣也发现,上一世杀了方静玄真是可惜。他的“天子一怒”只把方静玄的“正”和“迂”体现的淋漓尽致,而这一世有心交好,他才看到了方静玄更为生动的一面。方静玄与刚直截然相反的隐忍,谈吐之间表现的远见卓识,越是接触,越是让他有些惺惺相惜,食髓知味。
比如这几日微服出宫之时,他暗中示意方静玄不必唤出自己的名讳与身份,又何尝不是存了一份平辈相交的意思。
“前面即是南山。”方静玄突然侧头在北宫棣耳边轻声说道,“不知陛下是想扮作何种身份,嗯?”
北宫棣感到他温热的气息仿佛落在耳畔,带着一丝细碎的撩拨,然而北宫棣毕竟控制力强,权且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动声色得侧了侧头,道:“就也以春闱士子的名义过去,你我乃是同乡,这番是想来结交一些朋友的,方兄觉得如何?”
方静玄低低的笑,道:“自然是都按你的——黄贤弟。”
第十九章 经筵恼君意
“《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浩然正气的朗朗之声在文华殿中异常清晰得回荡着;有着袅袅的回音。这个开口之人,身上穿着青色的官服,脸上一副兴奋至极,沉浸其中的样子,他的身子坐的挺直,倘若不是尚且有一丝顾虑,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北宫棣盯着眼前这个人,脸色有些发青。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头顶戴着重大的礼制场合的冕冠,垂下了十二道珠帘,掩饰着外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这些天忙着有邑一事,究竟将什么忘到了脑后。
这日正是九月初六,是太‖祖定下的,承袭了千年前齐朝的经筵之日。每逢春、秋仲月,也就是三月与九月,便是经筵的圣学之时,这两个月的初六、十六、与二十六日,无论寒暑雨晴,都要开经筵之事。
所谓经筵,自然是先经后筵。早朝过后,便是经筵举行的时间。北宫棣率先御驾来到文华殿,坐定后,方才由鸿胪寺的官员宣布开始经筵。经筵包括经讲和史讲,在讲论经史的御前讲席完全结束,便由帝王下令宴请在场的讲官、侍班官员。
对于喜好征战的北宫棣来说,最为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让他端坐“聆听”枯燥的经学讲注。然而经筵事重大,被一众文官视为“讲学第一事”,开经筵为朝廷盛典。侍班官员邀请了六部尚书与侍郎,有爵位的朝臣勋戚都必须参加,还有展书、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北宫棣为了维持自己“仁慈”的明君形象,在众臣之前,哪敢露出半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