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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上,孟婆的苦茶熬了千年万载,鬼魂们次第接过,汤汁入腹,生前再多牵肠挂肚的人和事,都只能尽付一个依依的回眸。六道轮回之后又是一场新生,前世种种再无瓜葛。
也有那执意不入轮回之人,鬼差也不多加逼迫,等不了几年大都失望而去。无尽黑暗中漫长的等待,总是寂寞而无望的。缘分早刻在三生石上,半点不随人意,即便再牵念不舍,终抵不过阴阳两分,滔滔的水声听得久了,一腔执念多半已经淡漠。
这几百年间,也只有一个等了下来,始终未入轮回。
踏进鬼门关,鬼差们便四散开去。陵越方走到桥下,便闻见一股子芳馥的酒香,他诧然回身看去,便有一个布衣长衫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眉目清正,随意束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布衣虽是半旧却十分整洁。他坐在三途河边,随意屈起两条长腿,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往白瓷碗里倾倒。
不知何故,看着他置身阴森鬼界,浑身却似有种萧疏风度,像是旧时醉饮山林乘兴长歌的隐士。
陵越远远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赞赏。举步欲走,那人却已扬声将他喊住:“哎,小道士,你是哪个门派的?”
陵越不由得眉峰一抖,转身见那人一双眸子正看定自己,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他寿终时已届百岁之龄,虽则因多年静心修道面容宛若青年,到底亦看过百年春秋,被人这般称呼难免诧异。陵越犹疑一瞬,还是走过去抱拳道:“昆仑山天墉城。敢问阁下……阁下贵庚?”
那人闻言朗声笑起,将酒坛放在地上,一手随意搭膝,自下仰视着他道:“阳寿虽短,在这冥府少说也待了四五百年,还称不得你一声后辈?”
陵越霎时心头大震,“四五百年?莫非前辈一直未入轮回?”那人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忽而拂衣起身,摆摆手道:“太久了,哪里记得清!对了,小道士,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身法气度,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不敢当。”陵越抱拳,朗声道,“在下陵越。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云天青。”那人两手随意抱在胸前,眼角带笑,乌墨发梢轻扬,“哎,你就不奇怪我为何滞留鬼界?”
陵越摇摇头,极为恳切地说道:“纵观世间,各人自有其缘法,你既决意如此必然有不得不为的理由。至于旁人又何须过问,更何来立场干涉。”
云天青放声大笑,上前几步道:“对,你问了我也未必愿意说!如你一般装束之人见过不少,只有你还顺眼些。老子自问生平最恨修道,也最看不惯那些繁文缛节,一套套的大道理。你胸怀过人,正中我意,今日相逢也算一场缘分。”说着将斟满酒的瓷碗递给陵越,“误了你转世的时辰,赶紧去吧。”
“一杯酒,就当交个朋友。这奈何桥的路,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陵越性情虽有不羁之处,却碍于身份地位,一生沉稳持重。此时被面前之人话语所感,只觉满腔疏狂意气顿生,心头微微一热,接过酒仰脖饮尽。甘甜酒液入喉,鬼界的风也不再那么阴凉渗人,
陵越将空碗倒扣,道:“多谢!”
“顺着桥走到尽头就是轮回之井,你最好祈祷来世投个好胎。”云天青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往原处走去。陵越看着他洒脱无拘的背影,忽然心生感慨,他放眼望去,三途河对岸浮□□点幽光,像极了夜色里万家灯火,河中有舟子划着木船桨,将一叶青竹筏随波荡去,在灰雾中越飘越远。
陵越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扬声道:“云前辈,我陪你喝完这坛酒,等上一日。”
云天青闻声回头,讶异问道:“怎么,难道你也不愿走了?”陵越走到他身旁坐下,土地阴冷,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条红河水的湿气。
“倒也不必急于一时。”陵越摇头道。
云天青背倚着一块大石,将头随意地后仰,瞟了陵越一眼,随口问道:“你也非太上忘情之人,看样子,你心中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陵越眉心微微蹙起,看着奔涌的三途河水沉默了半晌,这才无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陵越也曾等过一个人,等了数十年。”云天青问道:“那个人去了何处?”
“是我唯一的师弟。身赴杀局,历劫魂散,上天入地无处可寻。”那些前尘旧事自是曲折惨烈,如今道来却无比平静,唯留些许悠长的慨叹。然而他每说出一个字,都牵动起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悲伤。
云天青顿时了悟,眸中露出些微怅叹,“既是如此,等了岂非也是白等?何必自苦呢?”
“那前辈又何苦滞留鬼界数百年?”陵越仰头望向鬼界暗紫穹庐,挑起一抹无奈笑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份心意,你师弟泉下有知,也当十分感念。”云天青收敛眉梢不羁神色,低笑道,“只是,一旦过了这奈何桥,便是前尘尽忘,你当真毫无遗憾?”
陵越摇了摇头,一派的磊落坦然,“那就是天命如此。我此一生虽有遗憾,却从未有过后悔,至于生死轮回之事无需太过强求。”
“如果……”云天青眸光一闪,刚欲说些什么,身体却倏忽化作一阵轻烟,瞬间消失不见。陵越颇为意外,环顾四周喊了几声云前辈,却哪里有那人影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圆滚滚的黄色小鸟扑闪着翅膀飞来,唧唧喳喳说道:“别喊他了,转轮台有人找他,被召过去了。”
无常殿后转轮镜台,传说是沟通阴阳的神物,生灵欲见留于鬼界的死者,只需以意念相唤,便可一晤。陵越这才放下心来,独坐于河畔看众生来往,只待云天青回来道别。
冥府不见天日,时光都仿佛凝滞不前。也不知等了多久,其间有舟子划着渡船经过,问他可是不愿喝那孟婆汤,自己可以成全他,只要往奈何桥下涉水而过,便可保今世记忆。
陵越心中莫名一动,终只是挥手婉拒,闭目静坐。
良久,云天青终于阔步走来,陵越起身相迎,一句告辞的话还未出口,云天青已开口问道:“你师父是不是琼华派慕容紫英?”
陵越心下疑惑顿生,却也隐约猜到云天青此去定是见到自己故人,又依稀忆起师尊登仙前曾有一俗家姓名,当下略作斟酌,答道:“师尊道号紫胤,确是出身已故琼华。”
“那就对了。”云天青扬眉,“方才我家野小子来看我,我随口一提,他竟然说认识你。”
陵越先是一怔,随即想起紫胤真人那名多年挚友,名字倒与云天青只差一字,当下便已大致猜到面前这人身份,心中顿时惊叹不已。陵越抬手抱拳,恭谨道:“原来前辈与家师颇有渊源。”
云天青眼角眉梢笑意俨然,亮如晨星的一双眼定定看着陵越,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他有意顿了顿,看陵越神色专注,才清了清嗓子续道,“极北之境千尺寒窟之下,有上古灵兽埋尸,据闻拾其骨髓以灵火炼制,可得一味奇香,活死人肉白骨。”
陵越不解,眉头微蹙道:“我也曾在书中看到记载,只是这等秘境通常有仙灵守护,凡人绝不可入,故而千余年来鲜少见此物现世。前辈为何特意提起……”
云天青不动声色,笑意却更深了些,“你说的没错。但是就在月前,居然有人闯入冰窟求走了一截兽骨。她要救的人,经历过血涂之阵,魂魄消散,世间惟有这返魂香和女娲引魂之术能救。”
话未说完,陵越已是心神大震,一时失语。心口猝然剧烈跳动,扑通扑通,仿佛就要跃出胸腔,感慨无限,不知是喜是悲。沉默半晌,陵越才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声,沉声开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云天青见陵越神色沉痛,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高兴才是,野小子说他已经醒过来了。你们虽然没能再见,但如今也算是无牵无挂了。”
陵越缓缓点头,一川长河水雾倒映在他眼底,神情澄净悠远,“多谢前辈告知此事。只是这一盅孟婆汤,陵越恐怕无福消受了。”
云天青颇感意外,随即却又了悟似地抱起双臂,也不予点破,只是道:“不走奈何桥,便只能涉三途水。然而这毕竟是有悖生死轮回之举,其中艰险不亚于九重炼狱,心志稍有不坚,便会随时魂飞魄散,再也不得往生。你当真想清楚了?”
陵越抬手按上自己心口,眼底神光流动,颔首道:“我自知勘不破得失,只是我曾许他三生,生前未得天意成全,心意却从未更改,。”
云天青看他神情坚决,不由得颇为欣赏,便也不再劝阻,只道:“好,你既然决意如此,我再多说什么岂不是自讨没趣。只是此路凶险万分,你千万要……”
话音未竟,脚下大地突然震荡起来,二人险些站立不稳。随后头顶上空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宛若雷鸣,抬眼望去,只见那一张流云暗紫的穹顶被耀眼焰光照亮,无数的红色流火淌了下来,所到之处魂灵惨呼,花木悉数被焚为灰烬。
“这是……”
震天撼地的动荡顷刻平息,四窜的流焰竟也都神奇地消失不见,天穹上却兀地裂开一道口子,平滑细长,像是巨大的剑痕。陵越转头想问,却见云天青握紧了双拳,神色复杂不定,低声道:“难道竟是他……”
名叫“风雅颂”的金色小鸟挥着翅膀飞来,在云天青面前晃个不停,急道:“喂喂,你怎么还杵在这里?鬼界被人破了,不对,被魔破了!好强的魔气,看样子冥王怕也不是对手!”
“不用怕。”云天青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眼中光华闪动,像是晴朗夜空上的璀璨星辰,“是我望穿秋水的心上人。”
陵越险些脚下一跌,云天青却已放声笑起,笑声在这黝黑夜色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