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临行前,谢瑞真约见守仁,说要为她这位魅力小叔饯行。守仁对瑞真很有些宠溺,自然不忍推辞,两人约在半岛西餐厅见面。
那天瑞真穿着干净俐落的湖蓝开衫和白裤,手挽素净晚装包,爱玛士的中性香水味像股清柔的风,所到之处无不彰显自信高雅,餐厅里已经有很多男士受其吸引,可当她在守仁面前坐定后,大家又纷纷收回视线。
谁都看得出对手强劲,不值得冒险。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瑞真和守仁倒的确像是一对般配的璧人。
“之前不打声招呼就搬出去,现在又突然告诉我要暂回美国,为什么你总是行色匆匆神秘莫测?”
瑞真微笑地看着这个英挺的男人,一身浅灰休闲西服,衬衣敞着领口,潇洒不羁又带着几分攻击性,瑞真感觉他比刚搬离陈宅那会儿瘦了些,面部轮廓更加俊朗分明,执拗的艺术气质浓重了不少。
“哪里都不适合收留我这样的浪子。”
“我看是有大把人抢夺你,你却不肯屈就吧?”瑞真摆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最近是不是不大顺心?画廊才刚起步,这么快就说要回美国。”
“在香港盯时间已经够久,久得我都开始想念马里亚纳的阳光。”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在原地待不住。”
“你早知道我的习性。”苦笑着摇了摇头,切下一块鲑鱼,“一直忘了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太取巧,说好或不好,都缺乏诚意。”
守仁笑了:“你才是我们家最有智慧的人。”
瑞真耸耸肩扯开话题:“韵美还是没让你见小豪?”
“两边律师还在交涉。”
“律师?真是服了你们……这世道白纸黑字最无情。”
“可只有白纸黑字才能解决问题。”多日的疲惫一齐涌上来,守仁口气不免伤感,“我确实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现在也不该仰仗血缘关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来强取豪夺。”
“为自己辩护不是你的强项,但据我所知,你要的只是更多的探视权,这并不过分。”
“有人不想我霸占小豪的寒暑期。法官对我可是相当感冒,在大多数人看来,我的感情档案污点重重,世界永远是大众的,而我,既不边缘也不主流,非常不讨喜。”
瑞真气极反笑:“看来需要给法官大人洗脑。”
“夫妻一场,我不想跟韵美搞僵。”
“现在还不够僵吗?守仁,你其实——是个很好的父亲。”瑞真歪了下脑袋打量他,“小豪是该在暑期跟你去度假,不过别让他跟你下水捕鲨鱼,他外公会气疯的。明年小豪也有六岁了吧,不知她妈妈会把他送到哪所学校。”
“我会争取今年同他过耶诞节。”
“势在必得,你的律师阵容强大。”瑞真戏谑地总结,之后才问,“什么时候再回香港?”
“现在还不确定时间,一个半月左右应该还会回来一趟。你呢?跟皓琳合股创办的策划机构已经开始投入运作?”
连守仁都觉得难得,两个原本身分尴尬的女子,近日倒因为志同道合而迅速走近靠近,三两下便尽释前嫌,不再介怀家庭地位,合作搞起光辉副业,女人偶尔显示的襟抱和大胆令男人也自叹弗如。
“皓琳是不是事先请教过你?”
“请教?她可是女中豪杰,又是名副其实的管理学行家,我的资历并不一定及她。”
“女英雄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她可是最重视你的意见。”朝这个并不迟钝的小叔眨一下眼,忽然又放柔声调,“皓琳曾问我,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你决定搬出去的。”
“怎么可能!”
“我也是这么答她。”
虽说此事非此解,但亦有点歪打正着的意思,有几分被人抓包的慌乱,守仁让人戳到脊梁骨,顿时牵出痛处,想到现在的状态,私生活真可谓是一塌糊涂。
“替我转告皓琳,等我回港,会第一个请她喝咖啡。”
瑞真故意瞪大眼睛质疑:“只是喝咖啡?”
守仁只好但笑不语。
下一句问话,又将他引入现实:“前天皓燃去了北京,真遗憾你们一前一后错开,我记得你们之前……好像满聊得来,你离开后,跟他仍有联络吧?”
不知怎么的,话题就到了那个人身上,守仁心里叫苦不迭,又对瑞真试探性的话语有些忌惮,于是避重就轻地回答:“偶尔有联系,最近大家都太忙。”
“忙,永远是男人最常用的借口。”
“瑞真,也只有你认定我是无所事事的闲人。”现代社会,谁都有资格说忙,只是光喊累不出成果,也不能博取任何同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手段而已。
“所以我会随时打电话来骚扰你的,一路顺风。”
自以为无比亲昵的关系,原来也可以净化得了无痕迹。
曾一度找到了那个能轻易读出他心房资料的对手和知己,那人却能够佯装不知,还在转瞬间毫不留恋地绝尘退场。
这一段致命的渊源,几乎令守仁产生过冲动的破坏欲,直到现在,拉开距离,没有半个电话,没有一句问候,竟也能像两个身处不同空间的绝缘体,连最后一丝绮念都将断绝。
完全没有延续了解的可能和必要,那些旧时的默契就如同被蒙上过一层纱雾一般,再难确认和推敲,甚至连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疯狂地爱过都开始不能肯定。
陈皓燃对他并不在意,这个认知快要击垮守仁赖以生存的自信心,皓燃没有关心过他的过去,亦无意参与他的未来,甚至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机会向皓燃说起自己的前妻、小孩和事业。
守仁不是个习惯缅怀过去和有倾诉欲的人,但他却也有与人分享自己残缺部分的欲望,既希望那人对这些残缺熟视无睹,也希望对方呵护和修补这些残缺,姜守仁从未强健到没有破绽的地步,他甚至觉得,自己与那些每日朝九晚五回去享受老婆羹汤和温暖灯光的上班族男人没有区别。
只是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选对路,而最大的意外是在若千年后,再次动了真心,这回更不济,爱上个令他时时焦躁时时兴叹的麻烦人物。
待行程一切准备就绪,在皓燃离港一周后的那个星期五,守仁飞往休斯顿。
因为这几日的奔波太过频繁,若是往常,守仁早就习惯了在机上休息,可是近期在旅途中却一直不能完全放松,加之离境前处理画廊事务交接和官司的事已经心力交瘁,与律师和助理花了不少时间沟通,近一礼拜陆续失眠,一下子显得憔悴了不少。
半跪下,将薄毯温柔地覆在这个眼神寂寥的英俊男子身上,高跳的褐发空姐也不禁怜爱地多看了他几眼。
这时,成熟的东方男人突然将投向机窗外的目光收回:“麻烦给我一杯热摩卡。”既然不能熟睡,就让自己更清醒吧。
五小时前,凯文坚持要送他去机场。分别时,前者重重地拥抱了他一下,却没啰唆半句,只是轻声说了句:“守仁……忘了他吧。”接着又笑着补充,“不过,别忘了我。”
守仁拍了下凯文的肩膀点了点头,他不想再对自己承诺什么,承诺有时并不可信,只能顺其自然。
行程满档,在外辗转了大半个月,人脉打通,各方都有了眉目,合作计画也已基本谈妥,只待回去商议实施,皓燃无比卖力地尽守本分,功夫不负有心人,获得零星口碑,于愿足矣。
在决定打道回府的前一夜,被几个澳门开发商拖去一所高档演艺吧喝酒。
许是极少去内地的夜店,两瓶洋酒入肚,众人都开始兴奋,皓燃却一直显得沉静,对身边的漂亮女人也没什么兴致,只是专注地独酌,明天回港,有一堆会议等着他,让他没机会找理由暂且抛开诸多烦恼。
喝多了就有些头痛,站起身去洗手间。
在洗手台的圆镜前站了十五秒钟,又折回包厢,看时间已过零点,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场,其他人喝多了,只当他另有应酬,也不敢阻拦,皓燃让司机直接送他回酒店。
但是到了目的地,他也没有立即回套房,而是坐电梯去廿七层顶楼旋转餐厅外的露台看夜景。
满眼光怪陆离的城市幻象,立于高位,胸口为什么还是会有空荡荡的感觉?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在别人看来,陈皓燃受家庭荫蔽,加之留洋数年,假以时日便能顺理成章地入列青年才俊队伍,任何成绩都似唾手可得,一点技巧与悬念都没有,十分无趣,谁都不会想剖开那颗心看看,里面还装着什么跟外表和家世无关的东西。
曾经有双犀利的眼睛几乎穿透过他,但是却让他的危机意识前所未有地高涨,当他对一个人产生依赖和信任时,就有些东西在加速变质。
如果对方是女人,皓燃大概会以为遇上了自己的女神——威严的倾心,但如果对方是男人,皓燃就觉得自己有必要收拾一下多余的情绪,提醒自己不要将一些不明不白的感觉扩大化,继而影响到对自己和对旁人的判断。
最近,每每想起与姜守仁之间掀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就觉得怀内颠簸,胸腔不再像以往那样清冷,偶尔引发阵阵惊悸的知觉,就好像在过去的某个时刻经历过一场浩劫,自己的某部分已被不知不觉地改造了。
会间歇性地想到,那个人此刻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在这样被酒精麻痹的夜想起自己。有些情绪由来已久,直至累积成形,挑在今晚的某一时段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