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去发作,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诅咒了申屠衍千儿白遍的。
据穆大有讲,这个居所位于城郊,极是隐蔽,所有不用说是人,连猛禽牲畜都很少。等到穆大有两夫妻离开,便只剩下了钟檐,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在台阶上坐着,这个季节,什么都没有,一片枯林,平日里鸟雀入林,都很少有怕人的,站在枝头叫嚣着,不知是借了谁的势。
深秋正是好梦留人睡的季节,伴着熙熙攘攘秋涛似的的鸟雀虫鸣声,仿佛万般烦恼都不必往心中过,钟檐竟是又睡了过去。
而此时,申屠衍正推开客栈的大门,那房门本来是虚掩着,一推只听得吱拉一声,屋子里早已变了模样。
原本摆在案头的包袱没了踪影,秦了了的琵琶也没有踪影。
莫非是遭了贼?
申屠衍苦笑,掀开了床头的帘子,只见得锦被里交缠的身体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
床上的男子护着怀里的少年,大声嚷嚷,“你谁啊!闯爷的房间还有理了?”
申屠衍赶紧转过脸去,“原本住在这里的姑娘呢?”
“什么姑娘!爷从住进这家店以来就没见过妞?有妞我还用得着抱男人吗?”
申屠衍望了一眼,缓慢的退出来,站在走廊上才冷静下来,秦了了不见了,东西都不见了,若是被带走了,没可能连钟檐的那点破烂家底都带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申屠将军?”
“我是去做将军了,不过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双手在砧板上不停剁着红辣椒,“我从来都没有放弃找过你,十一年了。”
绵长的呼吸似乎瞬间停滞了,可是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仍然记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时,如果还有愿望,便是希望他再来看他一面,可是时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钟檐苦笑,“你找我做什么呢?”是要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诉我虫蚁亦能化龙,脱了锦袍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好吧,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钟檐低声的叹气。
锅里的鱼头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伴随着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热水,将黄橙橙的姜片洒在水里,又放了几味不具名的草药,端到他的面前,弯腰去解钟檐的靴子。
“你……”钟檐眉头一皱,腿僵住了,按住他动作的手。
“你的脚常年暖不过来,加上牢里生冷,血气不畅。这样泡泡脚对脚好,”他将热水撩到他的脚踝上,因为残疾,他的一只脚要比正常人小些,却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任凭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钟檐的那只脚却绷得更加紧了,死活也不愿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气节都用在这桩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终究敌不过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终于将那人的两只脚浸入了温水之中。
申屠衍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才好。你想要知道我这十一年的见闻,其实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么跛的?”钟檐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脚,两颊不知觉红得发烫,不知是恼的还是被这蒸气熏红的。
老半天,他才咬着唇,开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断的。”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往事呢。
与东阙的歌舞酒盏无关,也与云宣的梅雨黛瓦无关,只与寒冷和死亡有关。
宣德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没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几场骤雪,一冷一热之间,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厉害,以为过几日就好了,可是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头怎么会让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这风雪和拖延中越来越严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来。
那一日小妍的脸苍白如纸,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她说,“哥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吧。”
钟檐黯然,不愿意伤了小姑娘的心,口中总是说,“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会问一句,花儿开了吗?钟檐又说快了。小妍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是使劲的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会撒谎……这里常年化不开冰,根本不会开花,你又骗谁呢?”
钟檐知道小妍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才装糊涂的,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她扬起头,眼里包着泪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开了吧?”
钟檐的拳头紧了紧,忍住酸楚,“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呢!表哥这就带你去看花,我们回东阙看花。”
屋外的风雪吹刮着并不能挡风遮雨的贫窑,漏瓦下青年与少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冥想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春天。
姹紫嫣红,花妍柳翠。
☆、第五支伞骨·承(上)
钟檐的计划准备在一个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实行。
那一日是月末,好多守卫都会回乡,即使坚守在石料场的守卫也是心猿意马,心儿早飘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天,守卫最是松懈。
他高兴的逗着小妍,“小妍,小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东阙,马上就能看到东阙的花……怎么办,到时候花面相映,我们小妍又要打回丑丫头的原型。”他小时候就时常逗她,明明生在花团锦簇的五月,却无法和名讳相映衬,柴火毛丫头。
小妍虚弱的倚在墙边,也笑,“是呢是呢。”
他们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样一次逃亡机会的渺茫,他们一半的机会是逃不出去的,还有一半,就算逃出去,又有多少几率能活出回到东阙。
可是小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没有什么把握,他也要赌一赌。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按照计划,他们顺利的引开了看守,他捞起病得无力的小妍,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精神很不错,她说,“哥哥,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是呀是呀。”
这犯人场的路径,他之前演习着走了很多遍,所以出去的时候也很顺利,只不过在铁门前遇到了巡逻的守卫,他们忐忑着,心勒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跳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吠,将守卫们的注意里都引过去了。
呀,小妍,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呢。
他这样想着,越过了最后一道城墙,他们终于站在了这重重城墙的外面,钟檐的脸上很兴奋,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还要快乐。
“看,小妍,我们出来了呢。”他转过去看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妍的脸,“我说行的,就是行的!”
小妍咳了两声,“嗯,哥哥的话,我都信的。”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风雪仿佛无穷无尽,只记得天黑了,天亮起来了,然后天又黑了。
小妍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扶着走路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小姑娘一日一日变小,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之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却冷静地说,“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走不回京城的。”
那是小妍,他的小妍,总是问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为什么我买回来的小姐姐会变成大木头哥哥呢?总是娇气走两步就走不动的小姑娘,却像甩不开的鼻涕跟在他的后面。本朝太傅的女儿,即使是资质平庸,也是应该有娇宠的资格的。
小时候她走不动的时候,她总是说,“哥哥,我走不到,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
而现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再也不让他背她了,钟檐的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小姑娘甚至还是笑着的面容。“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
钟檐忽然觉得她的表妹并不像表面那样驽钝,她只不过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他的心头酸涩,说,“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先不要睡。”
小妍乖巧的点头。
他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