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在问你话,难道还要哀家等着吗!”
孙太后的声音平和低沉,与她平日里诵读佛经的样子并无二致。可不知为何,万贞儿凭空就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压得她喘不过气。
“将来。。。。。。太子妃娘娘,一定能够入主中宫,凤仪万千。。。。。。”
“好,”玉雕凤钗衔下的穗子轻轻晃晃,孙太后转过身来,复又走到暖阁东榻处坐下。
“伉俪情不情深,哀家并不关心;太子愿意宠爱谁,哀家也无所谓。只不过,贞儿,你要记得,正妻永远是正妻,太子妃永远也只能是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在太子身边,摆正自己的身份,比什么都重要。”
万贞儿低下头,避开孙太后鹰一般敏锐的双眼;原以为自己在东宫使得那点小把戏没人知道,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这位废立过两任皇帝,把持大明江山数十年的太后,是多么的锐利。
“贞儿谨记太后教诲,贞儿从此定会恪守规矩,决不再越雷池半步。只是。。。。。。太子妃娘娘,为了太子受罚的事也是日夜不安,还请太后看在太子与太子妃的份上,不吝赐教。。。。。。贞儿纵然身死,也绝无怨言。。。。。。”
孙太后怜悯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万贞儿。这份想要出人头地,不甘居于人下的心气儿,她年轻时也有,只是现在,她站在了整个宫廷的制高点,就必须从大局出发看问题。纵然她喜欢万贞儿的伶俐,可怜她郁郁不得志的伤感,可她也决不能心软。至于太子。。。。。。
“太子此番,若想突破困境,只能自救,自己想办法解开与皇上的心结。不能操之过急,不过也不能肆意拖延。因为,按照哀家地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的了解,在给太子安上不孝的罪名后,接下来他们便要卡住太子与皇上的咽喉命脉,那便是。。。。。。”孙太后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诬陷太子谋反。”
☆、东宫(三)
今年的大雪似乎来得格外早。
入夜时分,整个紫禁城静的出奇,除了更漏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似乎只有太后在仁寿殿中诵经念佛的声音,预示着这里还有一丝生气。尽管,这紫禁城,在允贤离开后,钱皇后离世后,太子被幽禁后,与一座死城已没什么分别。
一夜北风刮得紧。乾清宫糊窗的纸被吹得“沙沙”作响,搅动了本就无法安眠的朱祁镇。朱祁镇披衣而起,慢慢踱到窗边,隐隐约约看见,外面透着亮白的雪光。
下雪了吗?
朱祁镇推开大门,登时,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遮住了漫天的星光,盖住了大地的萧索。
朱祁镇笑了。似乎所有与她相关的回忆,都是与雪有关。
初而相见,他与她,都还是少不更事的青年,哪里懂得岁月变迁,沧海桑田,就那么轻易地许下了一世看雪的诺言;再而相守,虽无夫妻之名,却实实是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他也是在那生死关头,才敢吐露自己的真心;后而相离,亦是这乾清宫前,他在雪地上,书写着她曾经叫出口的“扎基亚”,而她,却已是弟弟的妻子。造化弄人,以为过了五关斩了六将,有情人终是可以相守,然而到了最后才明白,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
允贤,朱祁镇抬起头,在无边的黑夜中,放任沉溺,任凭一腔思念随着大雪飞扬,允贤,你在哪里,我是真的,很想你。
“皇上,”小顺子脚步轻盈而快速地来到朱祁镇身边,语不传六耳,“皇上,刘平安刘大人,有要事求见。”
朱祁镇眉头一皱,回过头来,看见小顺子不经意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顿时会意,随即朗声道,“哦,是啊,朕晚膳时感觉有些头痛鼻塞,宣了刘平安来觐见,不知怎的,他倒是偷懒到现在才来。宣他进来吧,朕在东暖阁见他。”
东暖阁为朱祁镇起居就卧之地,装饰照正殿就轻简了许多,不过舒适性和私密性倒是好了不少。
“刘平安,你是越来越会偷懒了,晚膳时分宣的你,你如今才进来。”朱祁镇十分随意地倚在炕上靠枕上,语气轻快地和刘平安说话。
“微臣该死。不过微臣晚来是有原因的,微臣的徒儿程村霞今日游历归来,除了带些民间偏方之外,还带了一本新著的医典,皇上请看。”
刘平安从袖口中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搁在朱祁镇面前。朱祁镇眼见那清秀熟悉的字体,心头蓦地一暖。
“《女医杂言》这。。。。。。这是允贤著的书?”
“是。小徒不才,拙劣字迹不堪污了圣目。不过微臣细细品读了其中医法药方,倒是值得推广,所以臣斗胆向皇上求个恩典,恳请皇上着人编纂加印,让此书能够广泛流通,造福于民。”
“准了准了,朕当然准。这件事就交给你和程村霞全权负责,需要什么,尽管来回朕便是。。。。。。”
忽然,朱祁镇收了兴奋地神色。刘平安一定不是为了这件事,才这么晚秘密求见,他一定是想通过这本书,还传递给自己一个不便言于人前的消息。
“皇上,”果然,刘平安开口道,“请皇上细看第六章,这一章里,都是允贤专门结合皇上的燥热体质而编写的一些药膳食补偏方,皇上若是能长久坚持下去,不禁能清热去火,还能延年益寿。而且。。。。。。”刘平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祁镇一眼,“太子与皇上一脉相承,这些方子,对太子,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
果然。。。。。。刘平安是想通过这本书,传递东宫的一些消息。朱祁镇翻动书页,到了第六章第六页的时候,感觉纸质似乎比前面的硬些,再一摩挲,这页书里,应该是被添了夹层,里面应该是藏着一些书信之类的东西。
“好了,”朱祁镇若无其事地合上书本,打了个哈欠,“朕会好好看看这本书的。前几日听人回报,说是太子身体有恙,你平日里无事便多替朕去看看他吧,那孩子虽然不争气,但好歹也是朕的亲儿子。朕不待见他,但也不能失了对他的照顾。”
“是,”刘平安听明白了朱祁镇话中的意义,朱祁镇是让他借着看病的机会,盯住东宫的动向,传递必要的消息。
“臣一定仔细照顾太子殿下的身体,决计不让皇上和殿下担心。”
刘平安退下,朱祁镇叫小顺子熄了殿里大半的火烛,放下龙床上的帐幔,用着紫金龙被,沉沉睡去,似乎一切与平时无异。
夜半时分,朱祁镇忽的起身,双眸炯炯,划亮怀中藏着的火折子,轻轻撕开了《女医杂言》的第六章第六页。
目之所及,一片猩红;字字泣血,令人心惊。
☆、诉衷肠(一)
一天一夜,大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紫禁城外,花枝巷内,一所六进六出的宅子,样式中规中矩,看不出其中主人是朝廷宠臣,还是普通商贾。
曹吉祥坐在内院中,披着一条墨狐皮制成的大氅,对着满院的梅花饮酒。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反倒显得雪光愈发耀眼。凛冽的梅香混着酒气,直叫人昏昏欲醉。
“大人。。。。。。”
一个纤瘦的身影悄悄走进曹吉祥的身侧,曹吉祥抬眼望了一眼,之间佳柳身着天水碧的避雪斗篷,上面稀稀疏疏绣着几枝枝桠遒劲的白梅,显得愈发出尘孤傲,不惹凡尘。
“白梅虽高洁,却始终太过清冷,不若红梅,喜气盈门,自带和暖之感。”曹吉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人是嫌弃我性子太过冷淡了吗?”佳柳伸出一双素手,替曹吉祥满上酒杯,举动温柔,却也丝毫无谄媚之意。
曹吉祥接过酒杯,却没有立时喝下。
“佳柳,你跟着我,是否会觉得委屈?”
佳柳仰起头,白皙纤长的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大人说笑了,佳柳不过乐伎出身,能得大人垂爱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又何来委屈之说。”话未说完,佳柳整了整宽大的绣袍,端端正正地看着曹吉祥。
“大人不用怀疑佳柳是否真心以待。佳柳虽长于污浊之地,可天性倔强,从不会曲意逢迎。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所以佳柳只想对大人说一句,所做一切,均是出于真心我视曹大人为知己。”
“哈哈哈,”曹吉祥酣畅淋漓地大笑,将手中暖酒一饮而尽。
“ 我自幼家境贫寒,不得已入宫净身为奴。又因相貌不佳,便是各宫主子都不愿意我近身伺候。不得已我去了东厂,伺候那些性情古怪的老太监。天知道我是受了他们多少折磨,吞了多少打碎的牙齿,才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没想到,佳柳姑娘,竟然愿意将我这个身体残缺的人引为知己?哈哈哈哈。”
虽是笑着,可是曹吉祥的眼角似乎有点点星光在闪动。那是什么?是泪吗?怎么可能?在进到东厂的那天起,曹吉祥已将自己的心丢弃了。连心都没有的人,又怎么会有泪呢。。。。。。
“命运不会眷顾所有的人。其实人活一世,谁都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曹大人不必自轻自贱。”
佳柳的神态永远是淡淡的,好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轻烟。她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那些男人对着发出的猥琐的笑意,不在意那些摆在她面前的金银财宝,不在意达官显贵的威胁与讨好。可就是这么个淡淡的人,竟然莫名地就牵动了曹吉祥已经扭曲了的心。
曹吉祥从前从不相信,男女之间会有一种超越了爱情、亲情的情感。即使是深情如皇上,如郕王,他们对于谭允贤,也是存着拥有之心,只不过是谁比谁的忍耐力强一点而已。而对于佳柳,曹吉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对于那么美好的她,他终其一生的所愿,不过是看着她平安喜乐,为她遮风挡雨,甚至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可以把她拱手送到他人的怀中。 “当当当”,房中的西洋自鸣钟响起,已是亥时。离约定行动的时间,只剩下了一个时辰。
“佳柳,”曹吉祥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到院子里的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