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柳,”曹吉祥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到院子里的梅树旁,任凭大雪打湿自己的鞋袜和衣衫。
“再为我弹奏一曲吧。”
“大人想听什么?”
曹吉祥攀住一枝开得最美的梅花,摩挲许久,然而,终究是没有把它折下来。
“就弹一首,《霸王别姬》可好?”
轻拢慢捻抹复挑。《霸王别姬》本自哀怨悲壮,以焦尾古琴奏之,多了几分幽静深远的古意,少了几分四面楚歌的悲凉。曹吉祥又饮,只觉口中梅花酒清香有余,劲道不足,仿佛此情此景,与烈酒更为相配。
罢了,自己如何又比得上气吞山河的霸王?而佳柳。。。。。。也从来算不上自己的虞姬。更何况,今日所行之事,无论成败,在史书丹青之上,都是遗臭万年。
“哐当”,曹吉祥深吸口气,摔了酒壶,提了宝剑,除了大氅,露出一身铠甲劲装,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曹大人。。。。。。”佳柳一曲毕,起身叫住曹吉祥,神情却依然淡漠安然,只是唇齿间的些许颤抖,暴露了她激荡的心情。
“佳柳在此,等着为曹大人再奏一曲。愿大人早去早回。”
曹吉祥忽然笑了,笑得无声却畅快。此举纵然疯狂,纵然了无胜算,可就为了佳柳的这一句话,什么,也都值了。
☆、诉衷肠(二)
闻着浓烈的龙涎香,朱见深突然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此刻,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乾清宫内,灯火昏暗,地龙的火点得旺盛,熏得人昏昏欲睡。
厚重的帘幕后面,是宽大的九尺龙床。朱祁镇和朱见深和衣共卧,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朱见深本禁足在东宫,险些失去太子之位。可今日入夜,朱祁镇忽然密旨召见,从东宫的密门将他带出,又从暗道将他带进了乾清宫内室。
“东宫的密道,原本是朕小时和你郕王叔叔调皮,为了偷偷溜出去玩而挖的,不想今日却派上了这样的用场。”朱祁镇的声音离得虽近,却依然飘忽,和着室内温暖而慵懒的空气,朱见深只觉得思绪飘摇,如在梦中。
可他明白,今日,他是决计不能有一丝疏漏的。
“这九尺龙床,是皇帝御用,不知深儿你现在提前躺上来,作何感想?”朱祁镇玩味地看着自己唯一的亲生子。
“儿臣惶恐,若不是为了掩盖踪迹,便是借儿臣十个胆子,儿臣也断断不敢僭越!”
帝王的疑心往往是最为可怖的。朱见深急忙起身解释,生怕朱祁镇的心里烙下什么疑影儿,日后便会无理由地无限放大,直到被什么事情完全点燃。到时,纵然是亲父子,却也要闹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朱祁镇本是玩笑,见他儿子如此紧张,心里却也明白他的防备。不禁心里暗自叹气,天家父子,想得了泼天的富贵,也得熬得住无边的寂寞。 暖阁之中一片寂静,父子俩都不再说话。床帏之外,小臂粗的河阳红烛融了沉水香的碎屑在里面,依稀可以听见“哔波”燃烧的声音,就如同每一个朱祁镇就寝之后的夜一样,看不出有任何一丝异样。只不过,若是细细观察值夜的小太监,似乎觉得有些脸生。不过宫中奴婢上千,也无人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当当当”遥遥听见,正殿中的西洋自鸣钟响了十一下,子时到了。朱见深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了面前绣着五彩蟠金龙花样的锦被。
“怕吗?”朱祁镇见状,轻声问道。
朱见深微愣,生死关头,又怎会不怕?只是,终有一天,自己是要独立面对比这还要艰深诡谲的局面,又怎能轻易说个怕字?
“儿臣不怕。”
难得的,朱祁镇温和地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当初自己也是这般稚嫩的年纪,便接过了大明江山的重担。那时,孙太后把持朝政,自己还颇多不满,其实现在想想,那时的孙太后,实实是他坚实的依靠。
“不要怕,父皇在。”
“咻”,一枝利箭破空而出,划破了夜的静谧。紧接着,喊杀声如潮水般汇聚而来。刀剑相撞,迸裂出冰冷的火花,折射了人残酷的欲望,晃花了人贪婪的双眸。
不知过了多久,平地而起的喊杀声,又如涨潮过后的海滩一般,逐渐恢复了平静,却余下一地狼藉。小顺子替朱祁镇父子拉开床幕,点亮大殿中所有的灯烛,一时之间,殿内亮若白昼,似乎容不得一丝欺瞒与暗影。朱祁镇整了整衣冠,踏出殿门,站在汉白玉所筑的巨阶的最上方,一身金色的龙袍,亮若骄阳,恍若神砥。
巨石阶下,身着深紫色紧身衣的蒙面死士,团团将身着黑色铠甲的叛军围住。曹吉祥、徐有贞、石亨三人,被三个紫衣死士以长剑架在颈间,跪于巨阶之下。
“回禀皇上,我等已将叛军尽数制服,请圣上示下。”
这些紫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朱祁钰和凌霄训练的暗卫死士,其最初的使命,是为了暗中和孙太后的势力抗衡,必要时能保住朱祁镇与朱祁钰兄弟二人的性命。后来几经周折,这些暗卫的主人从朱祁钰变成了凌霄,却在凌霄死后,又是回到了朱祁镇的手上,完成了今日这般锄奸惩恶的使命。
朱祁镇抬手,示意那暗卫首领起身,又放厉了目光,向阶下重禁军将士扫过去。
“愿降者,朕皆宽恕不杀,官复原职,顽固抵抗者,五马分尸,诛其九族。”
恩赦的圣旨一下,只听满场“哐啷啷”一阵扔兵器的声音,为首的石亨和徐有贞,原本还抱着三分侥幸,此刻却是一脸绝望。抬眼看见太子朱见深站在朱祁镇的身边,声嘶力竭地怒吼,“朱见深,你这个小人,竟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诓骗我们,枉你为一国储君!”
朱祁镇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不想,他平日里有些软懦的儿子,此刻大义凛然,一身正气。
“二位将军不必出此诛心之言。为了大明江山和父皇的安危,便是要本宫陪上性命,也决计不皱一下眉。千古名声?与皇室正真的安危比起来,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孰轻孰重,本宫决计不会混淆。”
话音刚落,朱见深便感觉到,平日里一向待自己并不是很亲近的父皇,罕见地向自己投来了赞许的目光,于是乎,方才暗暗松了口气。展开自己的手掌一看,才发现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
原来还是怕的啊。朱见深苦笑,看着父皇刚刚的镇定,那是泰山崩于眼前都不会为之所动的威严,自己还是差了很多。
“乾清宫乃是历代皇帝起居之所,龙气所在,岂容你们这些宵小胡言乱语。”虽是犹自不安,然而朱祁镇却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反而一直盯着朱见深,仿佛是想看看,他能如何收拾这个局面。朱见深见状,微微沉吟,开口道,“将为首三人押入天牢,分别安置,等待父皇亲审。余着,交由刑部审理,可证无罪从属者,可当场释放。”话音刚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这次,朱见深没有直接命令下属去做,而是凑到父亲的耳边,低语,“父皇,是否要下令,逮捕汪国公。”
☆、诉衷肠(三)
朱祁镇从昏暗的牢房中出来,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
平息了宫变的当夜,他便马不停蹄地亲自审了石亨和徐有贞。其实也没什么好审的,武将生变,无外乎功名心太强,耳根子又软了些,受了他人的蛊惑。对于石亨和徐有贞,朱祁镇不过是走个过场,顺便再看看着中间有没有被自己漏掉的关节和人物。
真正让朱祁镇感到不安的是曹吉祥。
这次宫变,经过锦衣卫的仔细勘察后,发现参与的力量只有石亨和徐有贞的控制的宫城禁军,以及部分平日里就在明面上活动的东厂实力,而真正具有战斗力,且全部控制在曹吉祥手中的京畿三大营的兵力,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参与到这件事中。朱祁镇眉头深锁,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常年跟在他身边,表现得忠心耿耿的东厂都督了。
再一次推门走近阴暗的刑讯室,曹吉祥已经被押解前来,匍匐在地上,发饰衣衫凌乱,显得有些狼狈。
“曹吉祥,朕自问待你不薄,你师父出事的时候亦没有牵涉到你,你今日所作所为,可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
意外的,曹吉祥并没有像石亨和徐有贞那样,或是哭天抢地,或是怒骂不休;他倒是十分镇静,如一尊石像一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曹吉祥,皇上在问你话,便是给了你一个申诉辨别的机会,你可知道,你犯得滔天罪行,是可以直接跳过所有审讯步骤,直接诛九族。。。。。。”
九族的范围及其广泛,上至父母亲族,下至府中奴婢,便是来往密切的门客密友,也几乎没人可以逃脱。
曹吉祥不经意地抖了一下,朱祁镇慧目如炬,将他这一小小的情绪波动都看在眼里,放缓了语气,安抚道,“曹吉祥,你忠心跟随十几载,朕相信你一定是事出有因。你将你的顾虑都说出来,朕保证,在大明律允许的范围内,一定给你所有的恩赦。”
曹吉祥抬起头,目光扫过了周围站立的锦衣卫,最终目光定在朱祁镇身上。
“皇上从前向来是用东厂的实力牵制锦衣卫,到了今天,也总算是掉了个过儿。想我们东厂和锦衣卫,明争暗斗数十年,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您手里的两颗相互制衡的棋子罢了......”
“大胆,你竟敢对皇上出言不逊......”
曹吉祥没有理会旁边开腔的锦衣卫,朝朱祁镇重重磕了个头,
“皇上,奴才自知死罪,不敢为自己辩解告饶。只是请皇上念在奴才忠心跟随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皇上听奴才一言......”
朱祁镇挥了挥手,周围锦衣卫无声地退下。
“曹吉祥,其实朕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随他们造反?你手中已经握了京畿布防所有的势力,纵使你扶植新皇登基,怕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