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开始为高层中酝酿的风暴感到心惊,那场叛乱才过去几年,血流成河的阴影还笼罩在诸人头顶,难道……难道破军祭司要以下犯上篡位夺权?抑或大祭司再一次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下一步是兵谏逼宫?还是一杯鸩毒?难道当年的惨祸又要重现?
一时间,孤独的流月城中山雨欲来,摇摇欲坠。
沈夜还记得,百余年前的那个晚上,瞳入沉思之间求见。屏退众人后,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大祭司要杀谢衣?”
沈夜一怔,跟着腾然站起身来,怒道:“谁说本座要杀谢衣?”
这话来得陡然,然而细想起来,却似乎又有几分情理,配上瞳那仿若洞悉一切的淡漠眼神、冷静干脆的声音,恰如一柄利剑,直刺沈夜内心深处。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一派胡言,谢衣绝不会妄动本座。”
“嗯,确实是胡言。”瞳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可如今满城里都这样说,大祭司如何看?”
“流言纷扰,不可坐视。”沈夜揉揉眉心,在椅子上缓缓坐下,他似乎很疲惫了,甚至暂时卸下了大祭司的威严,斜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感觉松松的,喃喃道:“谢衣……那般固执……”
“……我今天下午同他谈过,劝他注意影响,哪怕就面上顺着你也好。他倒是答应了,但不知是卖我两分薄面,还是真决定不再顶撞你。”瞳走近些,压低声音道:“破军祭司与大祭司公开反目,成何体统。其他祭司见了心里怎样打算?平民们见了如何作想?身为破军祭司,他该有此担当。否则再这么下去,等不到你计划完成,流月城就已是人心惶惶,自杀自败了。”
“你说的很是,不过如今怕已经晚了……”沈夜冷笑一声,缓缓摇头道:“谢衣的性子,我比你更了解。他既认定本座所择道路乃是暴行,便绝不会与你我同流合污。”
长叹一声,沈夜仰头看着静默的神殿。殿阁深深,寂静无言,粗大廊柱于火光背后反射着冰冷深沉的蒙昧之影,帘幕层层垂下来,深沉的橄榄绿,神圣的金黄,幽深漆黑与火焰般跳跃点缀着的孔雀蓝,色相参差,令人在沉重肃穆中感到迷乱,而那黑暗的深处,似乎正有什么在蠕蠕而动。
第28章
沉思片刻,沈夜叹道:“面上顺着我……他能顺几时?并非发自内心的顺应,又能掩盖几时?”
瞳默然不语,沈夜看着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谢衣,抑或笑自己。很快,他接着道:“有件事你还不知,今天我去见城主时,那魔物同我提了一件事。”
“哦?他欲何为?”
“他同我说,待族民全部转移下界后,要在吾族繁衍之地另建矩木,以供他栖身。”
“可笑。”瞳眉头微蹙,“这魔物如此不知餍足,还想制约我烈山部一辈子不成?”
“恐怕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他为何会有此想法?矩木乃上古时期,伏羲率诸神登天时,由建木枝干所培育而成,如今哪还有可能重建矩木。”
“这个嘛……”沈夜微微一笑,眼中流过紫微大祭司惯常的冷静与强横:“我骗他说我手中有矩木之种,只要寻到适当地点,便能重新培育矩木。”
“如此。”瞳思虑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他有更多欲求牵挂,我们也可争取更多时间。”
“总要有些能克制他的法子才是。我从不信这魔物是真心来谈合作的,若非实在别无他法,我又何尝愿受制于人。”沈夜看看瞳一如既往的淡然面色,问:“你说,砺罂今日提的事,要是给谢衣知道了,他会如何?”
“必定容不得。”瞳冷哼一声,“连与心魔的合作,他都断不能接受,若知砺罂野心昭然,还妄想世世代代奴役烈山部,不知会如何激烈反应……到时候,你就算把大祭司的位置拱手送他,他也不会要的。”
“你说得对。”沈夜长出口气,环顾这格外寂静清冷的神殿,突然觉得只要在这里说话,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依然会被四周肃穆的石料和帷幕放大。听在耳朵里,仿佛正有许多鞭子打下来,逼得人不得不去正视自己的每个字,每个决断,并由此看到自己内心深处去,不断给自己加上难以承受的重量。
“那么,瞳,你说,本座应当如何处置他?”
“大祭司自行决断即可。”
“若我真要杀谢衣呢?”
“你不会。”瞳忽然自信地笑了,唇边弯起一个颇有深意的弧度,看着沈夜道:“如何处置谢衣,相信大祭司已有决断。”
这话一出,神殿里顿时变得无比寂静,似乎连隐约风声都停止了脚步。片刻后,沈夜低低开口:“……你很聪明,有时我都在想,你太聪明了,瞳。你明明看起来对人情世故毫无兴趣,却又在这些问题上如此通透。”
“大祭司过奖。”
“那么,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好,我会与华月一道协助他下界,这也是现在唯一能够保全他的方法……唉,当师父真累啊,大祭司实在辛苦。”
沈夜一怔,微微摇头,岔开话题:“明天我会最后再与他谈一次,若实在不能扭转,你就找机会送他走。”
“遵命。”
次日夜晚,大祭司与破军祭司兵刃相向,破军祭司兵谏失败的消息开始在高阶祭司们中流传,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暴即将爆发的时刻,却传来了破军祭司叛逃下界的消息。
就此天各一方,道阻且长。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师尊,师尊。”
……
“……师尊睡了么?”
两声低低的呼唤,将沈夜从回忆中带出,他微微一怔,沉落在遥远岁月中的思绪回到此刻,但见夜色沉静,居所安然,矮几上一点灯烛莹莹,同银白月光相和,如昔日神殿内亘古不灭的光影。
谢衣正看着自己,他已脱了外袍,也褪掉了白日里端凝温润的模样,显得更加亲切柔和。他靠得那样近,半个身子都与自己贴在一起,沉水般的瞳孔里浮现一层朦胧的氤氲,让沈夜不由自主想起了春日的微雨。
流月城高居九天,城中本无四季,唯有那时而落下的雨雪,带来尘世中春去秋来的讯息。
此情此境,沈夜怅然,忽然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搂着了谢衣,不由生出两分尴尬,想要松开手,又见谢衣一脸坦然,似乎丝毫不觉这般亲密有何不妥,于是也放下此念,依旧让手臂搭在他腰间。
相顾无言,流光中暖意渐起,情愫暗暗。
“师尊……”片刻,谢衣开口:“师尊方才沉思甚久,可是想到了什么?”
“旧年之事。”
“可是我少不更事时的顽劣之迹?”
“不是……你很好,不曾顽劣。”沈夜否认,他并不想告诉谢衣,自己乃是想到了那一场痛彻心扉的叛离。
那件事,他已不想再提,相信谢衣也不想提及,至少此刻不要。在一切彻底云开雾散告别惨淡之前,在能够将它毫无芥蒂地当做笑谈之前,他不想再提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何还要提那些呢?这些日子,他偶尔终夜辗转,惊觉沈夜这一生当中,竟未有片刻能如当下一般,清心内敛,安然高卧,再无案牍劳形,无忧思百转。
……兴许,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幼小无知的时刻,倒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过去太久,早已不记得了。
那些牵绊他存活于世的东西纷纷化为齑粉,连沈夜本身,似乎也可不必再存续了。
只是……未曾为自己活过一日,有遗憾么?
若能为自己而活,又该如何度过?
“本座这一生,唯你一个弟子,别人我没教导过,但想来……也不会再有人比你更勤勉,更有天分。”
岔开话题,沈夜问谢衣:“你可知方才我在梦魇中看到何等情形?”
“不知,我并无力真正插足师尊梦魇,只见师尊与一片漆黑。”谢衣摇头,发丝从沈夜脸颊边轻轻晃过。
“我看见他们纷纷来责罚本座,小曦、华月,还有瞳。”他语意淡淡的,仿佛阅读一页早已在时间中变得陈腐,连情感都已被磨损殆尽的书册,“小曦怪我杀她,华月怪我太无情,瞳却又怪我为情所制约……”
“怎会。”谢衣坐直身体,摇头道:“师尊怕是魔怔了,流月城最后一战我虽未能在场,但就弟子所知,廉贞祭司、七杀祭司,还有小曦都不是那样人,他们怎会怪你?”
“嗯,他们不会。”沈夜合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明白,黑暗中那些话,并非小曦或华月在说,而是我自个儿在说……心底里常年压抑着的反思,甚至可说是隐忧,畏惧……”
谢衣不语,默默看沈夜沉肃的面容。夜风从高处的窗洞中流过,撩起几上灯影,刹那间光华迷乱,沈夜长睫投下的阴影似乎也在他脸上舞动起来。不知是否错觉,谢衣突然觉得沈夜脸色很有些惨淡,似乎那许多被岁月掩盖,被坚强压制住的旧伤口,终于鲜血淋漓地一起翻出来了。
第29章
“身为大祭司,在那个位置上最不该有的,便是胡思乱想。”沈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而冰凉,“大祭司不该想太多,不该有许多顾虑,连一点点念头都不能起,否则就做不成事了。”
沈夜从不是个顺风顺水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很忐忑,很艰难。少年时的他既不想当大祭司,也没有为流月城和城主献上一切的觉悟,甚至在危难到来要两兄妹投身矩木时,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反抗之举……
只可惜,天意难问,命运半点不由人。
“从进入矩木那刻起,沈夜好像就已死过了一次。”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衣,低声道:“本座没有快意少年的时光,难道还要让你也没有?为师愿意护着你,顺着你,让你不走弯路,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