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心头暗忖,这来历不明的道人所提要求未免奇特,若真有心救人,应该两个孩子一并救了才是;即便药物不足或有其他考量,也不该如此对孩子父母说话,徒增他们烦恼。
其目的恐怕并不单纯。
老人不知他思虑,继续道:“此话一出,自然令当爹娘的悲喜交加,赶忙跪下求这人,恳请他大发慈悲,两个孩儿一起救了吧。结果这人丝毫不为所动,灿然一笑,说我只这一句话,答不答应都在你们自己,要么救一个,要么我这便走,一个也不救。话音刚落,他人竟从人眼前凭空消失,站到了十丈开外,众人大骇,知道他是真有本事,也不敢再为难。”
“传送之术罢了,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沈夜淡淡道。
“贵客见多识广,我们乡野俗人,好容易遇见神通,自然是惊讶的。”老人见沈夜容色尊贵,气度不凡,笑道:“不过想当年,咱们纪山上也有过神人的。偃术大师谢衣就曾在此隐居,还为村民造了水利工事,导山泉江水流转,保一方旱涝无忧。听那些有幸见过谢衣大师的老辈们说啊,大师看着一点不像个粗使工匠,那容貌,那风姿……啧啧,简直跟月宫里的仙人似的。唉,老朽无缘得见大师,但估摸着,兴许就如两位公子这般……”
他一行说,一行赞,满脸都是自豪喜色,转头指着东北方道:“听闻谢衣大师住在那方悬崖上,喏,就那个方向,咱上不去,不曾拜见,但每天望着那处高崖,心里也是欢喜的,好似真有位神仙庇佑这一方土地。我打小儿就听谢衣大师的事情长大,总想着有生之年要能见他老人家一面,当真……”
听闻此语,谢衣摇头微笑,并不言破自己便是谢衣,只请老人继续说那两个孩子的事。沈夜看着他,也是微微一笑。
老人道:“那人现了神通,孩子爹娘自然拜服,按他所说选一个孩儿来救。这中毒的是乃是两姐弟,父母权衡片刻,终究选了能继承香火的男孩,他姐姐……只能说来生有缘再会了罢。”
谢衣微微皱眉,那来路不明的异人当真蹊跷,说他好意么,又这般戏弄人心,说他恶念么,却又的确救了一个孩子。
“他救人之时,可有特异之处?”沉默良久,沈夜突然问。他本无意于此凡尘琐事,只不过看谢衣有两分兴趣,于是也听着,此刻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留了心。
“特异之处……哦,如此说来,似乎是有一点。”老人想片刻,点头道:“他救孩子时的场景并无外人在场,只爹娘伴在床边。听闻他既不把脉,也未问症候,只摸出一粒药丸给男孩儿喂下去,那毒便消了,倒是对女孩儿,那人拿出一件物事来,往面前念念有词,那东西逐渐放出光华,浮在空中停留片刻。跟着,那人说事情已成,转身而去,而那女娃,也同时没了气息。”
听到此处,谢衣已明内中有隐情,忍不住又道:“敢问老丈,那人拿出的是何物?”
“想来……大约是修道之人的宝物吧,我等俗人,也不认得。”老人叹口气,道:“听孩子爹娘说,那东西只两寸来长,碧莹莹绿幽幽,望着好似一段美玉。”
如此……沈夜微微皱眉,若他猜得不错,那物兴许是……
想不到下界也有人行此邪法,日后恐怕还会因此酿成大祸。
“玉?”谢衣一怔,只听那老者又道:“两个孩子只活得一个,爹娘悲喜交加之余,始终觉愧对女儿,便扑在她身上大哭。那人刚走到门口,似乎不爱听他们哭声,说你们该为她高兴才是,如今她魂魄脱离形骸,得入神圣幽冥之中,日后兴许还有大成。不舍不得,这般为凡情俗念羁绊,哪里成得了正道。”
一阵风过,阴云遮住天顶太阳,晚秋越发凄寒,茶棚外原本湛蓝的天色逐渐变得晦暗,衰草舞动,山中传过一声悠长凄厉的猿啼。
变天了。
“……做父母的,才刚目睹亲女身亡,如何有心去理解他这番大道理,依旧不住啼哭,那人便不耐烦起来,厉声吩咐他们不可惊扰亡魂,这是喜事而非丧事,更令他们给女儿送葬时,必须言笑不断,不可见半分愁容,否则……她要化作厉鬼来朝家人索命。唉……我们外人看来,虽感谢他救了一个孩儿,但这般要求未免苛刻,父母不敢违逆他意思,于是有你们方才所见的一幕。”
“原来如此。”谢衣摇头叹道:“此人性情略失偏执,行事亦有乖张之处,恐怕……”
“依两位贵客看来,这人最后说不许死者家人在送葬时哭泣,是当真有什么讲究,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恐吓捉弄罢了,人既已死,亲属如何表现,又有什么影响。”沈夜冷笑一声,不愿继续耽搁,向老人道声告辞,带谢衣离开,继续往山中行去。
行出一段,谢衣回头,见那老人已离开茶棚,朝不远处的村里走。他还记挂着方才那件事,对沈夜道:“师尊,那人不知是何来历,取走女孩性命不说,还要出言威胁,令其家人强颜欢笑……”
“此事内有玄机,未曾想下界也已有人动用此法,先入山吧,晚上歇息时我同你讲来。”
原来师尊知晓,谢衣不再言语,默默随他前行。
第33章
入山后不久,四周渐暗,阴云乱涌,堪堪遮住大半天幕,日光隐蔽其后,有气无力地散出几点微黄,瞬间又被黑云吞噬。行在山道间,偶尔听得远处猿啼虎啸,间或看走兽禽鸟于林间掠过,原本层层叠叠的华美秋色,似乎也突然变得令人心惊了。
道中寂寥,山下村民似已知今日会变天,早早离去,山中除开沈夜、谢衣再无行人,倒是颇为清净。
黄昏时分,两人来到纪山的地下通路入口,穿行其间,见谢衣昔年建设大体无恙,偶有一些轻微损害,略加修缮便可运转如初。
“建得不错,你之偃术,确是无所不至矣。”沈夜慢慢走着,边看边评,少不得一通夸奖,谢衣面上谦虚不受,心内却格外欢喜。
本以为今生已无机会与师尊同游此地,更不用说得他两句夸奖,未曾想,所有美梦竟在今日成了现实……
谢衣心潮起伏,越发细致地向沈夜解说各项建设,从机关布置、通道开凿,到法阵埋藏,破解方法……
出地下时,天已黑了,二人此刻正立身东北那一刃高崖之上,遥对着山下村社中点点灯火,身倚云瀑如海,夜风透骨清寒。
谢衣走上前去,也不知启动什么机关,只见静默的房舍似乎突然活过来,灯火次第亮起,垂手侍立的偃甲人迎上前,躬身行礼,仿佛忠良仆役欢迎远归的主人。
谢衣将车驾交予它们处置,自己和沈夜一起步入院中。
灯火摇摇,花影寂寂,运转精良的结界无声张开,呼啸夜风随之变得温柔,在这一方天地里,深秋夜色退去肃杀冷意,沉淀下静谧与醇厚。
谢衣站在门前,看偃甲人们进进出出地洒扫、搬运,沈夜则负手立在院边,朝山下眺望。
这般热闹,这般温润,心头忽然有种归家的心情,酸涩绵软,甜润悠长,他竟不知世上有这样的滋味儿,浓浓地流转在心里,漫涌上眉梢,然后从自己身上跳出去,跳到谢衣那里,同他的心汇合到一处……
“师尊看什么?”
方想到此处,谢衣已走至他身边,同他并肩看着山下闪烁的灯火,仿佛群星降落,闪耀在两人眼底。
“随便看看。”沈夜默然,片刻又道:“你这里……很好。”
“师尊若喜欢的话,我们可长住于此,当年我也曾在这边住过许多年的。”
谢衣始终顺着他,沈夜微微笑起来,摇头道:“这倒不必,你办完了这边的事,我们依旧回静水湖妥当。”
“师尊决定便是。”
“你的地方,怎能是我决定?”这段时间已几番听到谢衣类似的话,沈夜心头忽然一动,忍不住起了两分遐思,那压在灵魂深处多年的奢望,又隐隐跃动起来。
“……弟子此生皆奉于师尊,住在哪里,又有何要紧。”考虑片刻,谢衣压低声音,悄声回答。
“是么……”沈夜感觉心底那股暖意升腾而上,慢慢将两人合围到一起,不由伸手揽住谢衣,拉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道:“你……你这么说,倒是让为师不能平静了。”
“师尊……”谢衣一低头,脸颊便靠在了沈夜肩上,沉稳深邃的气息悠悠包裹住他,依旧少时那样安心,却又多了别的东西,更热烈,更浓醇,更缠绵,更刻骨……他慢慢伸出手,往沈夜腰上轻轻搂着,低声道:“不论再发生什么,我都同你一道,永不离弃。”
没有师尊,没有弟子,没有主人,没有属下,只有你我两心之间的平等与亲近。
被谢衣搂住的那一瞬间,沈夜有刹那僵硬,当他听到那句音量极低,语意却极坚定,且饱含深深情意的话语后,禁不住浑身一震,如同千锤百炼,万古不破的玄冰终于崩塌粉碎。他立刻也搂紧了谢衣,将他整个人都压进自己怀里。
“……茫茫浮世,终于有一人同我沈夜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好,好。”
风声隐隐,吹动梦中那一场桃花雨,仿佛又有漫天飞红落下,他知道,自己一直等待寻觅的人已找到,并为自己停驻身畔。
是谢衣。
此生悠长,得一人足矣。
“谢衣,谢衣……”他搂紧怀中人,在谢衣耳边低声唤着。
“……师尊。”
我想对你说的,岂止千言万语?然此情此境,此时风月,已让千言万语融在了紧密相拥中。
忽然,沈夜一怔,抬起徒儿的脸,认真问道:“说起来,一直还不曾问你,如今你是喜欢我称你谢衣,抑或初七呢?”
他问得十分郑重,眉头轻蹙,神色严肃,细看去,双眸中似乎又藏了一丝不安,若非夜色深浓,谢衣还要看到他耳廓上微红。这男人显然是不习惯如此问话的。
疏于情感太久,身处孤寂与黑暗中太久,久到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