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异决定年后出门,往西域历练两三年,一来帮着狼王的队伍管些事,做马贼风险大,绝非长久之计,希望能助他们一步步转为生意人,同长安这边往来商贸;二来为继续修行偃术,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论术法,还是您传授他的偃术,都得在实用中多加研习,才能真正发扬光大;此外还有第三点,怕也是他不愿同我们言明的,捐毒好歹是他生身之地,若能够回归故土好好呆几年,以偃术为当地遗民们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报答了亲生父母的血脉恩情。”
捐毒……
沈夜一言不发,只眉间印痕渐深,嘴角抿紧,似忆起当年那些罪孽,半晌,他默默握住谢衣的手,谢衣也立刻反握住他,静听偃甲鸟的诉说。
“……前辈无需担忧无异,他现下好得很,我这个做母亲的,只盼您今后还能拨冗提携教诲,让这孩子多学一点,多懂一些……他这边有什么安排,清娇会及时告知前辈……”
谢衣不由自主地点头,如傅清娇所言,无异最近数月的行踪,包括来年安排都十分妥当,真是成熟了。
“好,很好。”他露出笑意,朝沈夜道:“故土粉碎之日,师尊将我留在城中的偃术心得给了无异么?”
“是。”沈夜坦然道:“既是你珍视的弟子,你留下的东西,自然该传给他。他……确实有些像你,我也同他说,想看看他十年后的模样。”
“看得到的。”谢衣站起身,为沈夜杯中斟满,唇角含笑,眉眼上都是欣慰与喜悦。知晓他为乐无异的成长高兴,沈夜也放松心情,陪他好好饮了两杯。
此刻,又有一只偃甲鸟排空而来,堪堪落在谢衣眼前。
第65章
这只偃甲鸟飞得比傅清娇那只更快,更急,如一柄利剑劈开了夜色。谢衣将它收起时,在羽翼尾端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火光。他下意识地朝西北方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轻抚偃甲鸟头顶,对沈夜道:“是叶海的消息。”
“听你提过,是在下界结交的友人。”沈夜凝神观察谢衣眼底的光彩,不出所料地发现,在欢洽轻松当中,已悄然插入一丝冷肃。
“叶海他……”谢衣顿了顿,似斟酌如何向沈夜言明,片刻,他道:“我怀疑叶海遭遇过什么麻烦,此刻才将事情理顺。”
“这话怎讲?”
谢衣摇摇头,启动偃甲鸟,内中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好友,终于得到你的消息,这两年不曾联系,实在挂念得紧,而今正值暗流汹涌之际,我也历了些许艰险,万幸事情顺遂,想来你也又有一番历练吧。”
“那是自然。”谢衣点头,附和叶海的话,那鸟又道:“此前同你联络时,我心中还颇有顾虑,不知你情形如何。前些时日我听闻,西北上空有座远古神裔之城粉碎消亡,我也不知怎地,忽然便想到了你,颇为忧心你的安危。”
沈夜一挑眉,盯着谢衣,有些诧异谢衣竟告诉来了叶海自身来历?
看他神情,谢衣自然明白,摇头道:“我从未与叶海提及流月城与烈山部之事,非不信任友人,而是不愿将下界人牵扯进本族的难题当中。不过……叶海倒也不同于凡人,而今硝烟散尽,若有机缘,将自身往事同他和盘托出倒也无妨。”
“嗯。”沈夜点头,并不反对,为两人斟上酒,明月恰走至中天,一轮皎光投射在杯中,圆满透亮,仿佛杯中也各自盈起了明珠般的月亮。
谢衣持起杯,低声道:“当年我曾同叶海约定,传递信息时若逢要事,便在偃甲鸟上的羽翼上略施术法,蒙上一层火光,姑且取那十万火急之意。这样的事已多年未曾有过,今夜这一只……”
他手指轻舒,偃甲鸟的羽翼上便腾起了亦真亦幻的红影,光焰灼灼,却无任何杀伤力。谢衣掌心拂过去,灭掉幻术之火,摇头道:“可见他今日想同我说的事十分重要。”
“那便听听。”沈夜镇定如常,谢衣点头,偃甲鸟内的声音继续流转出来:“好友,你既无恙,我这边也恰好将事情告一段落,那么明年三月初五,你我相约武陵桃源,共醉一场,好生畅谈这些年的经历如何?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即便你想找理由推脱,我也得硬拉了你来。浮生倥偬,天道无常,此番我还能重返人间,当真万幸,不论如何,必须同你好生聚一聚,且当庆贺了。”
“咦?”谢衣一怔,注意到叶海话语中不同寻常的说法:重返人间……这是何意?
“有不妥么?”察觉他变了神色,沈夜问。
略一思索,谢衣摇头道:“师尊,弟子与叶海相交多年,对彼此性情十分熟稔,他看似潇洒放诞,却绝非大大咧咧之人,相反比我所见的绝大多数人要缜密得多,遇事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甚至每一句话皆要在脑中考虑三遍,才会宣之于外。旁人看他,大约只觉慧黠和善,挥洒不羁,我看他,却是智珠在握,君子藏锋。”
“不错,能得你如此评价的人,定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他方才的话让我很在意。”谢衣叹道:“重返人间,这四字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兴许,他这几年中真有什么不凡的经历,而他约我在明年三月碰面,必定也是想同我讲述与之相关的经历。他啊,最不爱守时守信,过去总是我给他定地方,还少有他这般心心念念,一定要我准时赴约的。”
沈夜沉默,眼中逐渐浮起深沉之色。重返人间么?他下意识地想起流月城最后一役中那只莫名的巨手,竟能穿越两个空间的屏障,将力量投射过来,若无远古上仙所遗劫火助阵,怕已失去了处置砺罂的最后机会,而接下来局面如何,越发难以预料。
那是魔。
一个心魔砺罂,已让流月城上下不得安宁,自己同他周旋百年,也未能真正透析魔域的面目,更无缘踏入魔的领域。那个神秘的世界,当真深不可测……
微微皱眉,沈夜发现偃甲鸟已结束了传话,谢衣也没有多言,简单说一句必定赴约,便将它放出去,转头朝自己道声无妨,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开,又讲起了昔年纪山中的岁月。
明白他不欲自己担心,沈夜默然一笑,收下他的好意,对方才的事也不探问了。明年三月……自己只需四十九天便能恢复灵力,届时早已将神血等诸般灵力融汇一身,即便有教此前更强横十倍的风浪,也可为谢衣挡下,的确无甚担忧的。
他朝谢衣举杯,说你方才只顾着旧友们,冷落了为师,该罚三杯。
谢衣一怔,小声道哪有冷落师尊,神色似有不平,却依旧在沈夜目光注视下,老老实实喝了三杯下去。
皎光漫漫而来,如温柔的流波将两人包裹,越发显得四下里寂静无比,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二人相对。因有结界的缘故,院中并不显寒冷,反倒暖意融融,暗香盈袖,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已喝光两坛酒,沈夜并未觉得醉,谢衣也保持着清明,只面颊上浮起薄薄红晕,衬得他光润肌肤比那天顶的满月还要动人,沈夜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只觉心头一跳,再度握住了他的手。
“方才提到捐毒覆国之事……”沈夜声音低柔,将谢衣拉到怀里,往他耳边低声道:“当年罪孽,本座从不矫饰,亦不会再述以虚妄的歉意。而今流月城既已成过去,烈山部也有了安置,日后诸般际遇……多听你的意见便是。”
第66章
日后多听你的便是。
这话说得并不重,也未有任何郑重承诺的表现,就这么脱口而出,再自然不过。仿佛一阵清风,一场春雨,自开天辟地便如斯存在,看似寻常,却比那装腔作势,瞻前顾后的所谓承诺,更加坦然而真挚。
不思量,自难忘。一切早已断定,融入心扉骨血,想得透彻明白,自然顺理成章,风轻云淡。
日后诸般际遇……多听你的意见。
谢衣微微一怔,只觉一束月光落下来,照彻自己心底,将那所有隐忧驱散,令一切光明而圆融。他比谁都明白沈夜是个怎样的男人,百年中日夜相伴,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沈夜遭遇了什么,背负了什么——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流月城大祭司,将性命与名誉都交给了民族渺茫的希望,当烈山部这艘巨轮顺利出港时,他却未能功成身退,而是为偿还那些不得不染上的鲜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若非天地间那一线机缘,如今哪里还有沈夜?
话说回来,正因这百年间的风刀霜剑,黑暗血途,沉重压抑的命运才一步步将沈夜雕琢成今日模样,不论沈夜自己喜不喜欢如今的他,他都始终是这样的沈夜:高天孤月,冷肃深沉,自负而雍容,严苛而独断。
在沈夜那里,向来只有权衡,没有委屈;只有决断,没有协商,即便他偶尔表露出的让步与退却,也仅仅是不得不为之的暂时妥协,背后往往都藏着更大的目标。
沈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直爽少年,而是心机百转,手段酷烈的权谋家。
这样的男人,如何与人分担甘苦,共享生命?对这样的男人,绝大多数人唯恐避之不及,或畏他,或厌他,或憎他,或者……又不切实际地去迷恋他,幻想他有些许隐藏的温柔,并会一一降落到自己身上来。
痴惘罢了。
幻想永远无法捕获沈夜,唯有同他站在一样的高度,历经同样的波折,了解他全部是非对错,并心无芥蒂地去正确看待的人,才能够走进他历尽千帆的灵魂深处,与他的存在熔铸在一起。
此刻,谢衣知道,自己已成了那个人。
那一句话,便是沈夜此生最大最重的承诺,也是他历经生死后唯一能够给予自己的东西——日后多听你的。简简单单几个字,不仅关乎情感,更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他那般自负的人,被百年黑暗淬炼成那样的人,如今竟肯多听自己,遵从自己的意见,可见是已将自己视作了世间唯一不离不弃,灵魂相许,甚至……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