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S市时,放弃了所有,包括哪些不该放弃的。
为什么,他不能有个爱惜他,在乎他,相伴左右的人?
不会没有这样的人,只是自己放弃去寻找。
油灯燃灭,漆黑中枕头微湿,龙云沁将自己包裹在棉被中,他的世界隔开了楼下的茫茫水域,和窗外的风雨呼啸。
候机室里,李玙看了眼玻璃窗外隐晦的天空。
南方整个都为雨水浸泡,H市也没有逃过。
不过只是阵雨,风也不大,不影响飞机飞行。
划动手机,本想查阅抵达地的气候,却不觉输入一个偏僻地区的名字。在连日暴雨的预警后,是灾情报道的新闻链接。
李玙快速点开新闻,查看地点。
他的脸色阴郁,缓慢将网页关闭,当他抬起头时,他沉静拨打了一通电话。
他打了龙云沁的手机。
龙云沁现用的手机号码。
打不通,意料之中。
李玙有龙云沁现用的手机号码,有龙云沁老家县城房子的地址,甚至有龙云沁姨妈家的地址。
当龙云沁无声无息离开S市,李玙寻找过他。
用的是他们那个群体习惯的“寻找”方法。
摸清一个人的所有底细,从来都不难,只要你有门路,甚至无需多少财力。
那房子是木构与草土混合物筑造的,破败,脆弱。还记得房子位势偏低,泥石流也好,一场洪水也罢,摧毁拉朽一般。
自作自受!
那是个荒村,早已被村民遗弃。他回到那里,做什么?
☆、云青欲雨 第七章(中2)
拿手电筒照照窗外,洪流滚滚,一楼逐渐在被吞噬。雨大的甚至听不到耳边黄胖的吠叫声。龙云沁想,房子很快就会支撑不住,泥木构造的,真是水一冲就走。
龙云沁水性不差,若是以往,他不会将这样的洪水放眼里,他熟悉村子,不至于要迷路,而且他游得很快。
他的双膝肿疼绷紧,不好弯曲甩动,行走不便,游泳自然也是吃力。
龙云沁知道一旦水淹没一楼,那么他就必须得离开房子。
能带走的东西不多,除塑料包牢放在衣兜的手机和银行卡外,还有扎好的几个熟土豆。
嗯,还有只黄胖。
黄胖会游泳,能听使唤。
龙云沁单手抱住它,它安静下来,在龙云沁怀里抖颤。轻语安慰,摸摸它的头。
禽兽不能人语,叮嘱的话,它自然也听不懂。
然而家犬经过漫长时光的驯养,与人类的关系亲密依赖。
沿着木梯下水,手电筒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昏黄光照下,勉强能看到前头的大门,已被淹得只容一人缝隙。
果然,在楼上看得不真切,早就该撤离了。
回头看黄胖,它在呜咽。
“黄胖,过来,过来。”
龙云沁向它招手,唤叫,黄胖迟疑,用爪子探了探水。
它知道水很深,当龙云沁网鱼时,它会下水域嬉戏,那样的水清澈见底,这黑乎乎的一片,带来恐怖。
“黄胖,过来,我们要离开了。”
龙云沁过去抱住黄胖,将它放在水里,它惊慌划动了两下狗腿,便稳稳跟随着龙云沁。
出大门,四周仿佛汪洋,远处隐隐可见条朝上的石子路,那是通往祠堂的道路。
水很冰凉,雨水击打着脸庞,龙云沁心里没有任何杂念,他甚至不去想自己可能就葬身在这片水域里。
当体温失去,体力耗尽,他会沉沉地坠入。
黑夜将成永夜,白昼再不会抵达。
这一生可有遗憾?
李玙原计划去希腊,正遭受经济破产的古老国度,景致依旧,千百年来,人世几番更替,古老的面孔早远去,唯有江山依旧。
老板度假,司机旅游。
直升机的驾驶员不在,李玙昨天同意了他的假期,他没理由像件仓库里的零件,安安静静摆放原位。
s市的清晨,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李玙忘记了他还没吃早餐,也忘记了从H市到S市,他没有停歇过,甚至没有洗把脸,换身衣服。
他在申请一个飞行许可,他要去一个偏僻的地方。
电视机里,在播报灾情,泥石流,冲毁的民房,救援的官兵。
那是座荒村,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住,那是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清瘦的男子,像少年一样的身板,安静忧郁,默默凝视时的眼神,太难忘却。他的刘海有些长,他总是任由刘海留长,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他的情感。他有细腻的绵绵的情意,藏着,像藏在身后的,衬衣袖口上的一道小裂痕。
他看似如此敏感脆弱,实则迟钝柔韧。
水果刀,削过食指,血液滴洒在苹果鹅黄的肉上,龙云沁小声惊诧,低头舔着手指,像小孩子似的。
用力抓扯过龙云沁的手,责备他笨手笨脚。
那时,李玙分辨不清自己的怒火来由,他见龙云沁傻傻地往食指上贴OK绷,一张不够,血止不住,他贴了两张。
他茫然,默默忍受,他又削了一颗,小心翼翼,不让食指的血液沾到。
他吃着沾染了血丝的苹果,他从不浪费。
食指的血从OK绷里渗出,他抬起,看着,又放下。
对李玙而言,龙云沁的表情他都看得透彻,他读懂他,就像读懂接过手的任何一张卡片。文字不重要,纸质和设计,才是重点。他的淡漠,从来只是表面。
李玙大口咬着苹果,嚼碎心中冒出的念头,他不能做什么,能做什么,他自小便懂得,他的自制力,不是与天俱来。
当龙云沁撕下被血液泡湿的OK绷,在寝室角落里,揣着瓶药水要浇洗伤口时,李玙暴力般抓住了他的手腕。
没有责骂,没有言语,他拽着龙云沁,快步穿过大厅,他手里捏着车钥匙,却不知道何时拿在手里。
秦启明总是亲切喊他小龙,李玙唤他龙云沁,那是第一次喊出的名字,后来再没变成“小龙”,或者“云沁”。
车停在一处小区医院,龙云沁愣愣下车,来得匆忙,他没带医保卡,他摸了摸口袋,愣愣往院门走去。
“龙云沁。”
李玙喊他。
龙云沁回过头,李玙从皮包里抽出两张钞票。
“我带钱了。”龙云沁没接过。
那时的李玙曾认为给少了,龙云沁心里不悦。在后来,李玙想,如果他喊他“小龙”,用秦启明那样的口吻,那么龙云沁也许不会有心结。
李玙所不知道的是,龙云沁在医院走廊坐着,坐了很久,他兜里只有几十元,他没去看医生,没去止血。
只是轻型,这样小而浅的创口,血液终究会凝固,只是比常人慢很多。
电视上,一位清瘦少年坐在临时救助站,一脸疲惫,他额头和手背上全是皮肉伤,流着血。镜头落在他身上,他无奈摆了摆手。
他穿着件藏蓝衬衣,刘海长长的。
李玙挂掉了电话,他还未拿到批许。他抬头正对上屏幕里的少年,无名怒火般在胸口燃烧,激烈得他无法抑制。
他等不了,等不了。
☆、云青欲雨 第七章(下)
手电筒的有限光芒,照不亮漆黑的四周,何况洪流淹没的村庄,失去了明显的参照物,再难分辨东西南北。凭借着自觉,龙云沁往前方拼命游去。在经过短暂的颓废后,求生的意志爆发,促使他拍动双腿,挥舞双臂向前,双膝沉重如注铅。
疼痛已然麻木,冰冷和疲惫,带走了龙云沁大部分感知。
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游下去。
活下去。
在水中不知道泡了多久,模模糊糊能看到前方倾斜的石子村路,龙云沁的体力已到极限。
年幼时,在水泽里曾似条鱼般游曳,仿佛已是种天赋,记刻在每个细胞上。双腿再无法控制,僵直得像木棍,双臂还能挥舞,有一下没一下,身体也在水中浮浮沉沉。
“黄胖。”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漆黑中,再见不到黄胖小小的身影。
之前偶尔还能听到它的吠叫声。
黄胖。。。。。。
哪怕内心已经茫然麻木;此时悲伤袭来;难以自抑。
〃呜呜~〃
低微的犬号声,从身侧传来。手电筒的电源耗竭,断断续续的微弱光芒,晃到了一片石子斜坡,那是条村路,黄胖低矮的身影趴在那,朝龙云沁呜咽着。
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却绝地逢生。
只是,实在游不动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是说会想到很多难以忘怀的人与事吗?
龙云沁脑子里虚空无物。
他的身体在往下沉,出于本能,他双臂无力挥动了几下,徒劳无功。
忽然,似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衣袖,这一拽仿佛惊醒了梦中人,龙云沁呛了好几口水,在水中竭力扑腾,终于又浮上了水面,大口喘息。
黄胖的吠叫声分外凄厉,它趴在水边,朝龙云沁叫唤。
“龙散~”
犬吠声意识模糊中的龙云沁听来仿佛隔了个世界,但他听到了一声熟悉亲切的唤声。
那是他的名字,用他们族群的语言唤出。
他叫龙散。“散”在他们族群语言里,有幸福,安稳之意。
这是妈妈的唤声,温柔得让人想落泪。
身子再次沉没,脚碰到了地面,石子的地面,水下是条石路。
这条村中的要道,延伸至山腰,绵延向上。
龙云沁缓缓爬动,一步步向上挪,终于他脖子露出了水面,他趴在了石路上。
黄胖咬着龙云沁裤筒想拽他,然而龙云沁已一动不动。
李玙的直升机盘旋在半空,洪水退去的山村,一片狼藉。
那栋熟悉的土木双层老房,坍塌了大半,房屋中的物品,被水冲散在四旁。
内心是如此沉静,这死气沉沉的村落,在大水过后,再见不到任何的生灵。
脚踩在污浊的水中,笔挺的西裤筒,很快裹上了层黑泥。
一深一浅,趔趔趄趄,终于还是走到塌倒的寝室。
用力揭开砸落的材料,竹篾,泥土,木头。
白皙的衬衣沾上了污渍,平日藏在手套里的双手,扎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