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白雪乌鸦 迟子建-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过了大堂二堂,就是道台和眷属们居住的内宅,也就是三堂了。三堂前并没有几株花木,可无论冬夏,它都弥漫着一股兰花般的幽香。女眷们脸上扑的脂粉和手上涂抹的香脂,有意无意地,做了府上流动的香料。

于驷兴在府中,呆得最舒适和长久的地方,就是毗邻三堂的书房了。书房有三间,独辟一院,庭院里花木繁盛,夏季时蝴蝶和蜜蜂在花间争宠,冬季时一群群的麻雀喜欢落在枝头,嘁嘁喳喳地叫。好像花木凋零了,枯木里却蕴含着香气,它们要把深藏的香气给叫出来。

傅百川每次来道台府,于驷兴都是在书房接待他。书院里的两簇黄色蔷薇花,还是于驷兴的前任道台施肇基在时,傅百川特意从自家的庭院移植过来的。花儿也恋旧主吧,春末傅百川造访,本来是无风的,可他经过蔷薇的一瞬,忽然一阵风袭来。金币似的蔷薇花,在日光中灿灿闪动,将淡淡的香气送入他的鼻息。傅百川感怀,当场吟出:“日暮春沉探书海,一树沉香识故人。”于驷兴即刻对了句:“幸得清风代迎客,一阶花影伴君临。”两人吟完,相视一笑。傅百川和于驷兴都喜欢藏书,他们在一起谈诗时,总有茶点相伴。因为于晴秀,傅百川爱吃道台府的点心。于驷兴发现后,每次在傅百川离开时,总会吩咐人给他提盒点心。

于驷兴也曾和傅百川说起过于晴秀,说是有天下雨,她被隔在道台府,在庖厨房与人喝多了酒,兴奋得在院子里四处游荡,见着马厩的马亲吻马,见着提水的杂役就亲吻杂役。她要来书房时,被人拦住,她竟然大嚷着,说是要面见道员,将书房的楹联“花初经雨红犹浅,树欲成荫绿渐稠”给改了。于驷兴正安静读书,想着一个厨娘,竟敢狂言修改楹联,就让守卫放她进来,赐予笔墨,让她写下。于晴秀趁着酒兴,将“花谢径下风犹绿,树欲飞天披云裳”留在纸上,乘兴而去。于驷兴望着那端庄秀丽的蝇头小楷,简直不相信这字和楹联的意境,出自一个厨娘之手。第二天,酒醒的于晴秀,由庖厨房管事的领着,战战兢兢地来向道员谢罪。于驷兴不但没有责备她,还说如果她喜欢读书,作为姓于的本家,他书房的书,尽可向她敞开。于晴秀吓得头也不敢抬,连说自己喝多了酒,才会胡闹,以后再也不敢了。

傅百川走进道台府时,于驷兴已经在书房的炉边摆好了茶。他们见面后稍作寒暄,于驷兴便切入正题,说如今傅家甸疫情严重,各国领事不断施加压力,尤其是俄国人,问傅百川可有应对的良策?傅百川笑笑,展开一份揣来的《盛京时报》,这是日本人办的报纸。在广告页面的边缘,可以看到九重牌香皂、金刚石牙粉以及大号生发油的小广告。但在中央的醒目位置,端坐的却是一只肥硕的老鼠。它一脸悲凉,拎着一方手帕,正在拭泪。在老鼠身边,是简易杀鼠剂的产品介绍,以及据称可以用于防疫的“东瀛第一仁丹”的大幅广告。

傅百川说:“看到了吧,日本人把广告做得这么大。图的是什么?利呀!傅家甸的消毒站,存的不都是日本药房的消毒品吗?于大人,俄国人图的能是什么?不也是利吗?”

于驷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在他眼里,东北盘踞着两条蛇,一条是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一条是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这两条铁路,一北一南,平素看上去像是两条冬眠的蛇,可是一遇风吹草动,它们就苏醒了,吐出有毒的信子。不过,于驷兴觉得此时发牢骚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眼前的难题。

傅百川提出,可以考虑把傅家甸的几个有名的老中医聚在一起,针对目前鼠疫的症状和流行趋势,集思广益,让他们确定一个方子,以中药来治疗和预防。如果方子可行,他的中药铺,可以再雇佣几个伙计,日夜为大家义务煎药。

于驷兴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如果中医能够战胜鼠疫,也算在洋人面前出口恶气。事不宜迟,他立刻差人,协助傅百川落实此事。

傅百川告辞之时,没有像以往一样得到道台大人赏赐的点心。他微微蹙眉的时候,于驷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笑着解释,说是于晴秀因为家里婆婆死了,被盛传是鼠疫,一时还不敢招她入府。庖厨房的点心,都不是于晴秀做的,就不给他带了。于驷兴的话,让傅百川尴尬了片刻,但他很快恢复常态,微笑着说:“哪里,哪里。”

于驷兴不无惆怅地说,于晴秀不来也麻烦,因为快到洋节了,按照惯例,每年这个时候,道台府的道员都要提着点心,去拜会各国领事,说些祝福话。前两任道台呈送给他们的点心,都出自于晴秀之手。如果今年的点心变了味道或是花样,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恐生是非。

傅百川赶紧说,他见到了于晴秀的儿子喜岁,喜岁悄悄告诉他,他奶奶是因他说的一句话而笑死的,不是鼠疫。至于是一句什么话,喜岁不肯说,他也没追问,而喜岁不是个撒谎的孩子。

于驷兴说:“我倒不是草木皆兵,只怕她万一真染了病,她做的点心洋人吃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捅大娄子了。可是不送她做的,又不好。唉!她家要真没事,过几日就得让庖厨房请她来了,眼瞅着快到日子了。”

傅百川说:“她家的点心铺子照常开着,于大人放心吧。”

傅百川走后,于驷兴看着他丢下的那份《盛京时报》,看着那只假意流泪的老鼠,心里堵得慌。于是将报纸扔在地上,端起残茶,泼到它脸上,这回老鼠仿佛真的哭了。于驷兴把湿漉漉的报纸卷了,弃在字纸篓里。他的书案上,摆着近几期的《远东报》,这份俄国人办的中文报纸,关于傅家甸鼠疫的报道,责难多多。傅家甸疫发后,受重创的还是商业。刚在此地开办不久的大清银行分号,已经关闭。汇兑、借款一律停办。而有日本人合股的名利当,刚刚开张,就面临着关张。商业萧条,再加上人心惶惶,傅家甸死气沉沉的。于驷兴预感到,如果新年前疫病不退,道台府的道员,将换新主儿了。他不怕革职,只要有一间书斋,能品茗听雨,抚琴赏雪,他就知足了。



后记

珍珠

有一头猪,一被放到牧场上就开始吃。它并不只是选择上好的草,而是碰到什么就吃什么,肚子撑得溜圆了,鼻子却还贴着地面,不肯离开。大团的阴云悄然移动到牧场上空,眼瞅着暴雨就要来了。喜鹊、火鸡和小马都到橡树下避难去了,猪却头不抬眼不睁地继续吃。只是在冰雹哗啦啦地砸到它身上的一刻,猪嘟囔了一句:“纠缠不清的家伙,又把肮脏的珍珠打过来了!”

这是朱尔.勒纳尔《动物私密语》里的一则故事。读它的时候,我刚把《白雪乌鸦》定稿,轻松地与香港大学中文学院的老师和学生,去旺角的几家小书店淘书归来。我买了这本妙趣横生的书,黄昏时分,坐在可以望见一角海景的窗前,安闲地翻阅。读到《猪与珍珠》时,我实在忍不住,独自在寓所里放声大笑!也许是《白雪乌鸦》的写作太沉重了,心底因它而积郁的愁云,并没有随着最后一章《回春》的完结而彻底释放,我笑得一发不可收,把自己都吓着了。

细想起来,我在写作《白雪乌鸦》的时候,跟那头心无旁骛吃草的猪,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知道闷着头,不停地啃吃,是不管外面的风云变幻的。

有了写作《伪满洲国》和《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经验,我在筹备《白雪乌鸦》时,尽可能大量地吞吃素材。这个时刻,我又像那头猪了,把能搜集到的1910年哈尔滨大鼠疫的资料,悉数收归囊中,做了满满一本笔记,慢慢消化。黑龙江省图书馆所存的四维胶片的《远东报》,几乎被我逐页翻过。那个时期的商品广告、马车价格、米市行情、自然灾害、街市布局、民风民俗,就这么一点点地进入我的视野,悄然为我搭建起小说的舞台。

当时的哈尔滨人口刚过十万,其中大部分是俄国人。中东铁路开筑后,俄国的政府官员、工程技术人员以及以护路队名义出现的军队,纷纷来到哈尔滨。而中国人不过两万多,且大都聚集在傅家甸。这些来自关内的流民,处于社会生活的底层,出苦力和做小本生意的居多。

1910——1911秋冬之季的东北大鼠疫,最早出现在俄国境内,其后经满洲里,蔓延至哈尔滨。这场由流民捕猎旱獭引发的灾难,到了1910年底,已经呈现失控的状态,哈尔滨的傅家甸尤甚。风雨飘摇中的朝廷,派来了北洋陆军军医学堂帮办伍连德。这位青年医学才俊,虽然在英国剑桥受的教育,但做为甲午海战英雄的后人,他骨子里流淌着浓浓的中国血。举荐他的,是外务部的右丞施肇基。施肇基是在考察槟榔屿时,认识的伍连德。

伍连德到达哈尔滨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尸体解剖等一系列科学手段,判断此地流行的是新型鼠疫——肺鼠疫。也就是说,这种鼠疫可以通过飞沫传染。他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防控措施,如呼吁民众佩戴口罩,对患病者厉行隔离,调动陆军实行封城,及至焚烧疫毙者的尸体。虽然清王朝已是暗夜中一盏残灯,但摄政王载沣难得的一次开明,下旨焚尸,使东北鼠疫防控现出曙色。

然而我在小说中,并不想塑造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虽然伍连德确实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我想展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也就是说,我要拨开那累累的白骨,探寻深处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

动笔之前,我不止一次来到哈尔滨的道外区,也就是过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还原为那个年代的一个人。在我眼里,虽然鼠疫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但一个地区的生活习俗,总如静水深流,会以某种微妙的方式沿袭下来。那一段道外区正在进行改造,到处是工地,尘土飞扬,垃圾纵横,一派喧嚣。我在街巷中遇见了崩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