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思墓前的讲话,将衣食住行列为人类生存的最基本需要,竟然让人感到分外亲切。但摆脱禁欲主义的束缚,并非倡导纵欲。当代生活的富足化、时尚化、休闲化往往使人囿于日常满足,而少有超越性想像。回归日常之路,现代人走得风驰电掣;超越日常之路,现代人却走得醉眼蒙胧,步履蹒跚,没有方向。将必要物质需求变成了日常的惟一需求,人类就在物质欲念中蜕尽精神风采,变得粗鄙化。美国人文主义者白壁德早就发出警告:“物的法则”胜利了,“人的法则”已经失灵。舒适的生活方式未必将人引向高尚,相反,它也可能不断地制造温柔陷阱:让人们在舒适中沉沦,沉沦得没有痛苦;不,是沉沦得无比欢欣。这种沉沦,是所有沉沦中最彻底的沉沦。
为维护人类的价值与尊严,雅斯贝尔斯认为当代生活进入了危机时期,这不是危言耸听。个体自我的存在受到威胁,普遍信心的缺乏已经形成,权威的消解使人类失去言说的共同基础,等等,都使人类丧失了有根基的、完整的生活方式与意志,人在这一种无根、无神的物欲之海中漂泊,雅斯贝尔斯对于物质、技术及全球化的担心,是因为它们在极大推进当代生活的富裕进程之际,没有同时极大程度地推进当代生活的精神进程。物质富裕挤窄了精神空间;而精神空间缩小又为物欲泛滥提供了更大领城。霍克海默惋惜自由时间的物化与家庭功能的萎缩,他认为这正意味着人的内心生活的消失。他对伟大艺术品所构筑的私人空间特别垂青,是因为这里才真正隐藏着现代人对现代生活的反抗,这反抗即使不能拯救人类于危机,但它显然使置身危机的人类得以喘息。这于人类的传承与发展,无异于留下了一个火种,一片青山。叔本华将那些只愿求得物质财富的人称为凡夫俗子,他强调理智财富高于物质财富,主观世界高于客观世界,否定感官快乐而肯定理智快乐。这不是唯心主义,而是在为人类幸福奠定精神基石,渴望人类的发展将在精神制约下,不脱其常态与常轨。人之所以为人,就应有个体意志、人生信念、宽阔的精神胸怀、心灵想像力、充分的反思意识……这既能赋予日常以意义,个人也应当在日常中活出意义。绝对不能将日常仅仅理解成物质的满足、个体对习俗的跟从和人在俗世取得荣耀。要想让日常成为“艺术品”而非奢侈品,就要重建人的精神世界,在精神与物质的相互制约中重建平衡。
我认为牟宗三以其“真人”说,直露做人的价值底线,这是重建的一种努力。“真人”即不假,它是针对流俗于人的束缚而提倡回归人的本真,牟氏以孔子做表率,肯定孔子的真性情与做事执著,且执著中又蕴含豁达。牟氏的“真人”,既能充分伸展生命维度,又能深刻体认生命限度,在自我生命的抒发上,既酣畅淋漓又有规有矩。牟氏谈为学必须“打中我生命的那个核心”,还是肯定“真人”不可欺,只有与生命相结合的学问,才能成为充实与提升自我生命的源泉。从今天的立场看牟氏崇孔,我们会有心理距离。但若设身处地,处孔子之乱世而能将生命提升到孔子的境界,的确是一种大成功。孔子垂百世而成民族信仰,至少启示人们,他的这种活法,是活得意义充盈的。但牟氏又提醒人们,“真人”极不易做。要一生一世皆真实、勇敢地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责任感,敢于承担,有所作为,那需要极大的勇气。这说明超越日常的路是漫长的,这超越只属于坚定者,要成为这样勇敢的坚定者,就得将超越性意义置诸日常的细枝末节,这当是理想,是天路历程,可又必须走;走,才有希望,而放弃便可能导致堕落,张炜不无忧愤地主张“坚立于尘埃、冲破迷惘”,他是否成功,将由读者判断;但我却从中看出,这是依靠自我生命的积蓄与爆发,来反抗媚俗。这种对精神的美好期待恰恰是在播撒精神复苏的春光。我真的深深感动于张炜的另一段话:“庞大的队伍由于虚假而消失,道路不再拥挤。既然走入了冷静和安宁,就应该充满希望。”是的,我与你,我们与你们,既然有意将自己归入那为数不多的人群,既然已经感觉到是孤独的行进,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些、纯粹一些、坚定一些,以自己的矫健来吸引无数旁观者游移的目光,聚合起巨大的精神力量?
朱光潜主张“慢慢走,欣赏啊!”则是创造人生意义的另一种方式。人生的艺术化,实是通过人的情趣培养与丰富才抵达的。因为情趣愈烈,对狭隘功利的摆脱愈成功,人就愈能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想像与追求。生命依托于物质满足,只是欲望的有限补给;生命依托于情趣的满足 才是精神的极大丰富。但请注意,情趣对物欲的超越,并不是对人类基本需求的漠视,而是要优化此种需求,将物欲情趣化。赫勒区别“审美生活”与“有意义生活”,将前者视做个人化、封闭性、具有回避生活矛盾倾向的有限生活方式,而将后者视做对他人有用、开放、民主、拓展到整个人类的无限的生活方式,可谓是对朱光潜的生命理念的补充。朱光潜揭示了人生意义的个体发生层面,赫勒则揭示了它的群体目标层面,由个体发生层面走向群体目标层面,正是人生意义的完整呈现。但朱对个体化生存的重视有其特别价值。试想,没有每滴水珠的清纯可爱,哪能有江河湖泊的碧波荡漾?让个体肩负抵抗媚俗的责任,是走出媚俗的必然选择。“把地球变成所有人的真正家园”,这是一个美好愿望,但需要所有的人在精神上成为健康的人,才能组建一个真正属于所有人的家园。
物质的阳光照在人身,只能暖和他们的肌肤于一时;只有精神的太阳才能照临他们心灵的隐秘之处,才能暖透他们的一生一世。这不是精神高于物质的迂腐之论,而是说明精神对于物质的灵智作用,本来就是物质所无法置换的。人之所以为人,是精神的成熟为其举行了成年礼。成人,总是意味着他对世界与人生的理解已经成熟而臻自主自立。人而能立,是精神充盈才使其站立的,而不仅仅是因物质的堆积构造了躯干,他就能被命名为“人”,也不仅仅凭借他所聚积的财富,就能证明他“人”的身份。看看站立的猩猩吧,它只是猩猩而已。即使为它穿上漂亮外套,它还只是一个猩猩。
蓬首垢面的人啊,只要那双眼睛是雪亮的,只要那颗心灵是深邃的,他作为人的存在依然完整。
(刘锋杰)
第四章 心灵因博大而悲悯
感恩与善待
阿尔贝特?史怀泽
(18751965),法国思想家。本文选自史怀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题目为编者所加。
(1)
思考不应杀害和折磨生命的命令,是我青少年时代的大事。除此之外,一切都被逐渐遗忘了。
在我上学前,我家有一条名叫菲拉克斯的黄狗。像有些狗一样,菲拉克斯讨厌穿制服的人,看到邮递员总是要扑上去。因此,家里人指派我,在邮递员到来时,看住这条咬过人并冲撞过警察的狗。我用棍子把拉菲克斯赶到院子的角落,不让它走开,直到邮递员离开为止。当我作为一个看管者站在龇牙咧嘴的狗前面,如果它想从角落里跳出来,就用棍子教训它,这该多自豪啊!但是,这种自豪感并不能持续多久。当我们事后又作为朋友坐在一起时,我为打了它而感到内疚。我知道,如果拉住菲拉克斯的颈索,抚摸它,我也能使它不伤害邮递员。然而,当这令人尴尬的时刻又来临时,我又陶醉于成为看管者……
放假期间,我可以到邻居马车夫家去。他的褐马已经老了,而且相当瘦,不应老是驾车。由于我一直为当一个马车夫的激情所吸引,就用鞭子不停地驱赶马往前走;尽管我知道,褐马已经累了,扬鞭催马的自豪感迷惑了我。马车夫允许“不扫我的兴”。但是,当我们回家后,我在卸套时注意到了乘车奔驰时看不到的东西,马的胁腹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兴致一下子没有了。我看着它那疲惫的双眼,默默地请求它的原谅,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上高级中学时,有一次回家过圣诞节,我驾着马拉的雪橇。邻居洛施尔家有名的恶狗突然从院子里跳出来,对着马猛叫。我想有权狠狠地抽它一鞭,尽管它显然只是随意来到雪橇前面的。我抽得太准了,击中了它的眼睛,使它号叫着在雪地里打滚。它的哀号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几个星期都不能摆脱。
有两次,我和其他小孩一块去钓鱼。后来,由于厌恶和害怕虐待鱼饵和撕裂上钩之鱼的嘴,我不再去钓鱼了。我甚至有了阻止别人钓鱼的勇气。
正是从这种震撼我的心灵并经常使我惭愧的经历中,我逐渐形成了不可动摇的信念:只有在不可避免的必然条件下,我们才可以给其他生命带来死亡和痛苦。我们大家必须意识到,漫不经心会带来可怕的死亡和痛苦。这种信念日益强烈地支配着我。我日益确信,在根本上我们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承认和证实它。我们怕被别人嘲笑为“多愁善感”,我们已经麻木不仁了。但是,我决心保持敏感和同情,也不害怕多愁善感的谴责。
如果回顾青年时代,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该感谢多少人啊,他们给予我许多许多。让我忧虑的是,对那些人,除了感谢之外,我又回报了些什么呢?我还未及表示,他们的善意和宽容对我具有多大的意义,他们中的许多人就离开了我们。好几次,我在墓地悲痛地默念着本应对生者说的话。
我相信我是感恩的。我逐渐告别了青年时代的漫不经心,那时,我还认为从人们那里领会善意和宽容是理所当然的。我以为自己很早就考虑到世界中的痛苦问题。但直到20岁,甚至在这以后,我还是太少地督促自己表达感恩心情。我太少地考虑,真实地领受感恩对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