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远地望着前方,确切来讲,是望着我。
我一直在王帐中养病,许久未曾下床走动,再加上连番重伤,元气未复,从王帐走到祭坛,这距离不短,走过来可真累得我气喘吁吁。然而我裹着袍子,走得虽慢,却坚定。一路行来,身边的人都抬头看我。他们不知我要做什么,只知道我并非狄族人,本不该出现在祭礼上,于是或一脸探询,或一脸警惕。而我通通不理,我只是望着先知,先知也望着我。斜风细雨中,我就这么裹着袍子,一直往祭坛走去。
“你要干什么?”
人群中有人沉不住气,怕我再冒犯先知,用狄语厉声问我。这句话意思简单,我听懂了,却头也没回。又有人起身阻拦,胳膊都伸到了我面前,我走不了了,突然人群最前面,哈丹起身喝道:“不许拦他!”
那人看看哈丹,又看看先知,把手收了回去。
我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了祭坛跟前。
“十一?”哈丹压低声音,语气问询。
我没解释,更没看他,望着先知,我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三跪,九叩,我曾细细问过央吉该如何行狄族这套大礼,听完了心里琢磨琢磨,连连咋舌,暗道果然累人。以我如今病怏怏的德性,这套大礼行至一半我就累了,剩下一半我做得慢极了,还带点喘。我起身,跪地,叩头,起身,再跪地,四下静寂,无一丝人声,唯有我的喘息和着细雨凉风,一齐没入潮湿的土地。
后来央吉告诉我,我在那儿行礼时,整个赤都,数百号人,男女老幼,个个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就连哈丹亦退后一步,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猜哈丹应该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
十八拜之后,大礼行毕。我静静伏在地上,耳边响起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从祭坛上缓缓而来,片刻便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微微直起身,却未抬头,先知伸出右手,轻轻按在了我的发顶。
“从今日起,你愿做草原的子民吗?”先知问道。
哈丹替我译成汉话,我听完了却没有马上回答,走神了似的望着他。
其实我真的走神了。
因为我突然就想起了哈丹手臂上的伤疤,还有那天他要我留下来时,那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垂了垂眼帘,点点头,仰视先知苍老却慈祥的双眸。
“我诚心恳请先知允许我留在草原,今后我愿做草原的子民,信仰我们的神明,爱戴我们的王。”
先知的唇角绽开了一点祥和的笑意,他将手中的酒杯递到我唇边,我乖乖张开嘴,将一杯酒都喝了下去。
烈酒入肠,烧灼心肺。先知将我拉起,让我转向众人。
“欢迎他,我们的新族人!”
短暂的沉默,而后,草原上响起一片欢呼。
“欢迎!欢迎!欢迎!”
细雨与声浪中,我转过头,凝视哈丹的眼睛。他的脸上全是雨水,无人察觉处,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如此,过了六年。
第七章
六年后。
晨光斜照,守城兵合力推开沉重老旧的城门,随着“支格”的开门声,门外的羊叫与马嘶打破了边城的宁静,每月一次的互市又开始了。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群中夹杂着牛羊骏马,有个穿桃红袄的漂亮小姑娘斜着骑在小毛驴上,姆妈喊着叫她下来,她歪着嘴,怎么都不肯,那副娇俏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瞧着她真是有趣,不由看得入了神,前面队伍空出许多都没发觉。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转头,哈丹轻笑道:“在看什么?”
自今年年初边城恢复互市,这是我头一回来。我已经太久没见中原景致,瞧什么都瞧不够,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仰脸一笑,与他并肩向守城的将士走去。
我是跟哈丹一起来的,同来的另有五名狄族勇士。我们乔装改扮成普通牧民模样,过了城门口关卡后便在城中四散开来。有人去买口粮盐巴,有人去买布料砖茶,还有人把带来的马匹牛羊换成银钱,我与哈丹则在城中随处转转。
如今距新皇即位已有六年,边城一片和睦,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当年殷燕宁与卫明对外称皇帝暴毙,仓促中扶持唯一的皇子,也就是我那便宜儿子即位之际,江山也曾飘摇。边将魏铎被紧急召回京中,戍边将军一职由卫明心腹接任。还好当年伏虎关下哈丹舍命拦我,否则即便我没有横尸当场,也会被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当最好的战利品押解京中以表忠心。
至于这位将军是如何无能,魏铎是如何又回到边关担任守将,这是后话,容后再提。
殷燕宁与卫明重掌大权后,立皇子朱贺为帝,尊皇子养母容妃为顺容太后,垂帘听政。容妃向来温柔,叫她抚育子女还成,叫她垂帘,真真能叫她慌死。然而当了太后的容妃非但不慌,还立即连下懿旨,任殷燕宁为内阁首辅,领天下文臣,镇国公卫明掌天下军权。我猜容妃往懿旨上盖印的时候该是怕得手都抖了,所以之后六年,容妃称病,再未垂帘。
当年我被卫明囚禁之时,孟士准尚在淮江督办贪腐一案。后来听往来草原的商人说,孟士准被就地免职,以贪墨罪下狱,审了区区十五天便判了流放西南,一代首辅,是生是死,再无人知晓。
孟士准的门生故旧获罪下狱者有之,转投殷燕宁门下者亦为数不少。殷燕宁甫回朝中,正在用人之际,自然来者不拒。何况新帝登基,名不正言不顺,立威重要,怀柔也不可少。可惜他自以为怀柔便可堵天下悠悠众口,满朝文武却不是傻子。先皇正值壮年,身体康健,怎会突然暴毙?暴毙之后为何又匆匆送入皇陵?朝堂间的质疑从未止歇,其中尤以礼部尚书崔洋大人言辞最为激烈。
崔卿么,我是很了解的。听说我被抓那日他携全家出城扫墓,回来就发现头顶变了天。崔卿是忠,却不傻,故而每日三封奏疏,要求公布陛下死因,更要亲验陛下龙身,以免“小人暗害”。如果说孟卿的文章是以文辞优美简练见长,崔卿的奏疏便是以长见长,更兼言辞激烈令人无法反驳,字字句句直戳殷、卫二人痛处,每篇读下来要小半时辰,一日三封……
我相信崔卿对我是真爱了。
崔卿所为很是带动了一帮大臣,镇日里要求彻查先皇死因的奏疏不断,市井传言更是层出不穷。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的殷燕宁谦谦君子,如今的他却是不怕杀人的。某日早朝,殷燕宁正式发难,将崔洋以三十八条大罪下狱。传说崔洋在狱中受尽酷刑仍不肯招,甚至咬断舌头以示清白。然乌云蔽日,天理蒙尘,崔卿最终被定通敌谋反等重罪,于新君即位七十三天后被腰斩弃市,诛九族。
那之后再无人敢质疑新君,大庆朝上下在一片血色中迎来了他们新的皇帝。
正午时分,我跟哈丹溜达到城中最大的酒家——悦来客栈门口,抬头看看二楼,二楼有人招手,我们便上去了。
互市开了半年,一个月就开一天,狄族这是第三回派人来。头两回大伙都约了中午在悦来客栈二楼会合,今次也不例外。一上楼,楼上满满当当,全是人。有那肩窄腿短中等身材的,一看就是汉人,还有浓眉大眼厚嘴唇的,自然是异族。我们的人坐在窗口那张大桌旁,桌子大,可被五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一比,硬实木桌子成了小茶几。
我与哈丹落座,众人纷纷向哈丹问好,其中阿格木问完了好,招呼着我帮他看看新买的物件。冷不丁说阿格木,你大概不知道他是谁。说实话,当年头一回知道这名字,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后来哈丹解释了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就是那位在京城中酷爱吃糖葫芦,吃得头发胡子都粘在一起的糖葫芦勇士!
阿格木看着凶悍可怖,其实心思恪纯,人特别好。前年在我跟哈丹的撮合下,他娶了央吉,年初娶的,转过来年就抱上了大胖小子。他宠媳妇更宠儿子,来的路上念叨了一路,要给儿子媳妇带点草原上平日见不着的东西回去。
我见他将给儿子和给媳妇的东西分开,还特地挑了两个锦盒,齐齐整整装在里头。打开暗红色那个,入目四方手帕,上头分别绣着梅兰竹菊,触手一摸,我道:“蜀地的织锦配蜀绣,这是好东西。”
阿格木登时喜笑颜开,又将另一个锦盒推到我手边问:“这个呢?”
我抬头望了哈丹一眼,哈丹单手支头,也是一脸好奇。我把锦盒打开,转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呈在众人面前,众人凑头一看,都乐了。
里面是一本字帖。
“我那小子明年就三岁了,我寻思着叫他早些跟着孟和先生读书,免得像我一样,不识字。”阿格木讪笑着说。
“孟和先生”指的是我。原本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再用了,为了方便我在狄族生活,先知为我取名“孟和”,意思是“天神庇佑”。据说先知赐名在草原是无上的荣光,先知又赐我如此吉祥的名字,可见他对我如何另眼相待。我的狄语是先知亲自教的,作为报答,我主动请缨,教狄族的孩子们说汉话,学汉字。我本打算只教赤都的孩子们读书,谁想到临近属地的牧民们知道了,也纷纷送孩子到赤都来。后来,随我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依汉地习俗,在名字后加称“先生”二字以示尊敬,慢慢的,连他们的父母族人也跟着这样叫我了。
“阿格木,先生说了,孩子满了四岁才读书,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有人打趣道。
“不急不成哟,我家崽子脑袋不灵光,都两岁了,还不会叫阿爸。”阿格木一脸痛心疾首,“三岁不早了,要不是他现在还尿裤子,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送到孟和先生跟前去,叫他吃饭睡觉都跟着先生!”
“吃饭睡觉都跟着先生?”那人咋着嘴在我跟哈丹身上瞥了一圈,凑到哈丹身前小声道,“王,您可听见了?”
众人都知道我跟哈丹的关系,一同朗声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