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师长中弹身亡,仅有少数官兵抬着师长遗体翻山越岭,历经艰辛才从小路回到国内来。我就是这少数侥幸生还的官兵之一。”
“你最后见到士安是什么时候?”
志豪摇摇头说:“我们在大撤退时匆匆见过一面,那时他刚好奉命去另一支部队执行联络任务。他还曾提醒我情况不妙,缅甸恐怕不保。没想到几天后就被他一语成谶。”
父亲难过地说:“还有……如兰姐姐、罗霞嫂子呢?”
军人的头颅垂下来,像一面垂落的战旗。父亲听见他嗓音嘶哑地说:“罗霞在师部通讯处,如兰在野战医院,但是日军切断退路后大家就失去联络了。各种说法都有,有的队伍去了印度,有的被困缅北野人山,被俘受伤的也不在少数,当然更多的人是战至最后一枪一弹,英勇阵亡。”
父亲一仰头把碗里的酒全都倒进喉咙里,挤出一种干涩的声音说:“她们会被……日本鬼子俘虏吗?”
这个问号比刀子还锋利,志豪的眼睛像狼一样红起来,大手把酒碗狠狠一捏,那只碗立刻像鸡蛋壳那样碎了。他忽然呜呜地大哭起来,嚷道:“日本鬼子是人吗?畜生……啊!”头一仰就醉倒在地上。
父亲本想伸手去扶起他来,没想到眼前一恍惚也跌倒在地上,晃晃悠悠地云游四海去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店老板告诉他,军官先生已经走了,留了一张字条给他:兄弟,本想看一眼儿子再去收容站报到,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以我现在的样子是没有资格去见儿子和养育儿子的亲人们的,我的儿子也决不能以他的军人父亲为耻。一个失败的军人是不应该回家的,他宁可战死沙场!
志豪即日
父亲愣愣地望着窗外,中国的王牌之师都覆灭了,往后抗战就没有指望了么?他把纸条折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暗暗决定将昨晚的事永远封存心底,不对任何人提及,除非打败日本人的那一天到来。
第六章上帝死了吗
1
闷墩自从进了汽车队,每天下班都到南山一心寺悄悄拜师习武,因为体力劳动和习武的缘故,二头肌和胸肌都像发面馒头一样鼓起来。老庾原来只佩服闷墩的水性,后来听说闷墩不仅会开汽车,而且功夫了得,几个壮汉近不了身,就更佩服得五体投地。
秋季开学,父亲顺利升入高中二年级。班上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新面孔。这些外来插班生年龄都比他大,有的看上去有二十几岁,一上课就打瞌睡,老师提问一问三不知。老庾悄悄告诉父亲,这些插班生不是沦陷区逃来的,而是本地为逃避服兵役才来上中学的。
随着缙云山上的黄叶渐渐飘零,北方南下的冷空气一阵紧似一阵,中国前线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据说敌我正在进行拉锯战。张松樵终于如愿以偿地弄到一部美国收音机,现在他除了收听时事广播还要研究地图,俨然变成了半个战略家。
这天傍晚老爷子在饭桌上告诉儿子,美国盟军在南太平洋上展开反攻,已经击沉日军各型舰只三十余艘,击毁作战飞机数百架。正说着,沉寂的天空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达轰鸣,父亲跑出门来朝天空张望,认出机翼宽大的是美国的轰炸机,像孕妇一样挺着大肚子的是运输机,像鹞子一样动作灵巧、上下翻飞的是护航战斗机。这些美国飞机绕着重庆机场来来回回地转圈子,然后依照顺序一架跟一架落下去。
次日重庆各家报馆登出消息称,美军飞机已经成功开辟一条从印度通往中国的“驼峰航线”,空运量是从前滇缅公路的三倍多。
父亲问道:“为什么叫‘驼峰航线’?是因为有一座叫‘驼峰’的山峰么?”
张松樵说:“不是。因为这条航线要经过被视为空中禁区的喜马拉雅山脉,还要经过许多海拔高高低低的山脉,整个航线形似驼峰,因而得名。”
父子俩探讨得热烈,柳韵贤却被触动心事,叹口气说:“大半年了,士安、如兰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
父亲赶紧埋下头,不敢看姆妈的眼睛。张松樵安慰说:“战争期间,哪能那么方便?再说有美英盟军参战,战况肯定会好转起来。今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轰炸了日本四岛,小日本也尝到了挨炸弹的滋味。现在好消息是越来越多了。”
听老爷子这么说,柳韵贤也高兴起来,说,昨天去瓷器口黑市,美国货一下子多起来,基本上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吃的、用的、穿的,甚至还有军品卖,听说都是从印度空运过来的。“现在好了,咱们小石头又能喝上美国克宁奶粉了。”
父亲也高兴起来,说:“听说厂里的雪佛莱又要开动了?”
张松樵惊讶地看儿子一眼说:“你的消息么子这么灵通?”
儿子得意地说:“都说黑市上美国车的零配件又能买到了,汽油也开始配给,我看见老冒在那儿试车了。”
下午父亲放了学,迫不及待地往厂里跑,想亲眼看看闷墩试车。这时一辆吉普车从后面超过他,然后停靠在前面。一个军人从车上下来,身穿美式咔叽呢军装,头戴大檐军帽,戴着墨镜,斜倚在车旁微笑着注视他。自从驼峰航线开通以来,重庆大街上的吉普车和军车明显多起来,父亲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这个人一直看着他微笑——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表哥楚士安。
表哥见他站着发呆,就招招手说:“发什么愣,不认识啦?”
2
这是一九四二年深秋的傍晚,山城重庆的天空飘荡着一团团破絮般的碎云,一只洇血的落日斜斜地挂在朝天门码头的船桅上,好像一盏燃烧殆尽的红灯笼。父亲上了表哥的车,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跟表哥说,也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赶快把志豪回来的事同表哥讲了。士安喜出望外:“志豪到底突围了,这是今天最让我高兴的消息。”
“你们不是都在二百师吗?还有如兰表姐、罗霞嫂子、诗人眼镜、河马他们呢,难道你们都失去联系了吗?”
士安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吉普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离开市区上了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士安把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发出愤怒粗野的咆哮,耳边传来呼呼风响,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过了没多久,士安停下车说:“下去看看吧,你的脚下就是歌乐山主峰。整座重庆都在你的脚下。”
山顶上风很大,所有的高山都匍匐在他们面前,就连那一轮夕阳也被踩在了脚下。极目远眺,波澜壮阔的长江像条黄金带子挂在天边,陪都重庆只是烟云笼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士安点燃一支香烟,说:“我来一一回答你的问题吧。诗人和河马都在同古之战中阵亡了。他们都英勇地战死在敌人的坦克炮火下,因为战斗打响的时候第二百师的反坦克炮还在腊戍火车站待运。同古之战开局顺利,如果我军主力坚决压上,会同英军两面夹击,原本是有可能一举击溃敌人、收复仰光的。”
父亲着急地追问:“后来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没能收复仰光?”
士安变得悲愤起来:“同古之战打了十多天,我军主力始终疑虑重重,按兵不动。当敌人的援军从千里之外的新加坡星夜兼程地赶到后,一切战机都从我军手中溜走了。这时同古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第二百师遭到敌人团团包围,通讯联络中断,眼看陷入绝境。戴师长派我突围求援。自我追随将军,就深知他是个勇猛无畏、视死如归的铁血军人,但是这天将军的脸上都是悲愤和忧伤,他的话至今还令我心碎。将军说:‘去告诉后方那些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百师九千官兵就是全部壮烈殉国,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等我突围成功赶到后方,看见主力部队还在三百公里外的曼德勒集中待命,这才知道总部并没有下定决心反攻。我急了,冲进总司令部,跪下来大哭说:‘求求长官赶快下令进攻吧,不然我二百师官兵死不瞑目啊!’
“总司令眼里也噙着泪花,说:‘你不知道,如今我军身在异国,处处身不由己啊。’
“我很奇怪,壮起胆子反问:‘您身为总司令,手握军权,进攻还是撤退,还不是您一句话吗?’
“总司令摇摇头,背过身去没有说话。后来我从参谋那里才得知,原来远征军早已经做好了大举进攻的准备,但是西线的英军却不肯配合,他们只需要中国军队单独进攻,因为中国军队进攻可以掩护他们撤退。几次协调会都不欢而散,英国人随后放出话来,滇缅公路是你们中国人的生命线,当然该由你们保卫。难道要大不列颠士兵去为你们亚洲人流血吗?总部只好派出新二十二师前往同古接应,打开一个缺口把戴将军和残余官兵救援出来。此战不仅令我二百师元气大伤,而且大好局面已经丧失殆尽。
“日本人并不因为盟军的矛盾而放慢进攻步伐,不久总部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英国人继续后撤放弃多处阵地,把我军侧翼暴露给日本人。狡猾的日本人似乎嗅出了盟军间不和的气味,他们利用盟军战线的裂痕忽然发起致命攻击,长驱直入地抢占腊戍、畹町,切断我远征军回国退路,至此缅甸败局已定。可以这么说,缅甸沦陷就是中英盟军首次合作不默契的牺牲品。”
父亲听得揪心,愤愤地嚷道:“这些自私自利的英国佬!难道缅甸沦陷、中国军队失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表哥说:“原先我也这样想,认为英国人的自私自利葬送了胜利的希望。有一段时间,许多人对英国人的怨恨甚至大过对敌人的仇恨。但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
“现在你是什么看法?”
士安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没有马上回答。父亲望着士安半明半暗的脸,觉得表哥比从前多了几分深沉和神秘。于是他换了另一个话题说:“快告诉我,你是怎样脱险,又怎样幸运地逃出缅甸的?”
时间暂时凝固了,只听见纸烟燃烧的咝咝声。
3
“你知道,戴师长是我崇敬的老长官。他赤胆忠心、英勇抗日,最终捐躯沙场。如果我没有奉命执行那次特殊的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