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都停住手,催命鬼呵斥道:“出什么事了?乱嚷嚷什么!”
闷墩说:“报告,刚才,刚才……”他看看老庾,不往下说了。
长官说:“刚才怎么了?”
闷墩这才为难地说:“他往我铺上放了一条活蛇。”
长官气坏了,正待发作,闷墩赶快又补充一句:“他仗着老子是国防部军官,尽欺负人。”
这句话立刻把催命鬼的嘴堵上了,他转向老庾,后者眼睛望着地下不说话,也不否认的样子。他只好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但是父亲却不走,他毫不示弱地逼视长官,长官只好悻悻地将手表还给父亲。
出了房间,老庾埋怨道:“别尽拿我老子当挡箭牌,上回壮丁那事我爹还揍了我一顿呢。”
闷墩戗他说:“你仗义点好不好?不拿出你老子名头他们会放手吗?”
老庾这才不吭声了。父亲不解他们如何知道这些人要陷害他。闷墩说:“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赵老大呢。”
父亲这才知道是好心肠的伙夫头向众人透露了长官的阴谋,大家才在关键时刻赶来救了急。有人担心长官会找碴子报复,父亲凛然道:“人正不怕影子歪,当官又咋啦?只要咱们站得直、行得正,不怕他给咱们小鞋穿。”
老庾也说:“反正咱们要去印度,一开拔就跟他们拜拜。”
4
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
出早操父亲动作慢了一拍,被豺狗罚给伙夫班担三天水。驻地担水是件苦差事,本由新兵轮流当值,不仅要挑着大桶下到几百米远的江边,而且坡陡路滑,弄不好就会连人带桶摔进江里。这事明摆着豺狗在寻机报复,但是谁叫你授人以柄呢?父亲只好哑巴吃黄连,闷着头挑起水桶去担水。
伙夫班有个老兵姓崔,外号崔大嘴,东北人,倒不是他的嘴真有多大,而是他专好巴结长官,头晚长官屋子里赌博也有他。父亲以前哪里担过水,两桶水往肩上一放就像压了一座大山,他好容易一步三摇地担进厨房,桶里的水还剩下一半。不料崔大嘴不怀好意地堵在门口,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哎哎,你快放下来。”
父亲把水桶放下来,崔大嘴说:“你看看,水这么浑,还有牛粪渣,人能吃么?”
父亲来了火气,大声说道:“你睁大狗眼看看,哪有什么牛粪渣?”
崔大嘴抱着手说:“你去把赵老大叫来,他要说这水能吃我就放你进厨房。”
父亲不知是计,转身去叫赵老大,等他回来却看见水面上晃动着一些可疑的东西,果然是些牛粪渣。他眼睛喷火地盯着崔大嘴说:“你存心陷害我是不?”
崔大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跟我有什么关系?谁都知道近处水脏,你干吗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担水?”
父亲二话不说,提起水桶来连桶带水砸到崔大嘴头上,崔大嘴怪叫一声扑过来,两人当即扭打成一团。等到大家把他们拉开来,厨房已经变成劫后余生的战场,坛坛罐罐的碎片到处都是。崔大嘴满脸开了花,门牙也打掉了,说话变得嘶嘶漏风,父亲头上也砸开一条口子,弄得一头一脸都是血。
营房斗殴的后果当然很严重,新兵被哨音集合起来,催命鬼铁青着脸,腰里别着手枪,身后紧跟着全副武装的豺狗和一群老兵。催命鬼指指父亲,下令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老兵一拥而上,把父亲捆翻在地。此时父亲已经横下一条心,他想你总不至于枪毙我吧,只要留条命,老子就决不认输。他听见催命鬼大声宣布:“寻衅滋事,败坏军纪,依军队条令打五十板子,以儆效尤!”
队伍轰的一声炸开锅。打板子是军营里除枪毙外最厉害的惩戒,打二十大板人就会失去知觉,三十板致残,五十板难保小命。换句话说,五十大板等于拉出去枪毙,甚至比枪毙更残酷,将受刑者折磨致死。闷墩站出来愤愤地质问道:“打架斗殴是双方的事情,为何单罚一方?既然罪不至死,为何故意置人于死地?”
老庾也声援道:“士兵犯罪应送交军法处审判,这里不是前线,长官不能滥用权力!”
伙夫头赵老大走到长官跟前悄悄求情说:“我亲眼看见水面上漂浮的牛粪都是干的,说明刚刚被人放进去的。请长官查明事实。”
催命鬼眼见得难服众人,毕竟面前这些都是学生兵,不是乡下壮丁,令他有所忌惮。他转向父亲说:“如果你当众求饶,我可以考虑宽大处理。”
父亲拧着脖子别过脸,让长官碰了一颗钉子。于是长官冷笑着说:“既然有人为他说情,我就成全你们吧。当事二人,每人二十大板;求情之人,代人受过分担十大板:赵老大你也有管束不严之职,打五板。马上执行。”
豺狗跟过节一样忙碌起来,他吆喝人搬来木凳,亲自操起又厚又沉的竹板子,把父亲脸朝下按在木凳上。父亲像头待宰的牲口那样被当众剥掉裤子,露出白生生的屁股,这样不雅的姿态令他很难为情。一个四川老兵站得笔直大声报数,父亲听见他把“一”报成“爷”,“二”报成“鹅”,但是没等他笑出声来,沉重的板子就带着蛮不讲理的哨音呼啸而至。这是父亲第一次受刑,或者说遭遇一场野蛮的暴力侵犯,他咬紧牙关顽强地坚持着,当他听见那个报数的声音终于数到“屎尖儿(十九)”的时候,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起来。他觉得身体里面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大脑好像一只起火的蜂巢,里面贮存的思想都像马蜂一样惊慌失措地飞走了……
他大叫一声,终于昏死过去。
5
父亲醒来已是傍晚,他觉得好像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梦里总在过火焰山。意识一旦恢复,锥心的疼痛就令他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他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醒过来就好了,忍一忍小伙子,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伙人围着他,说话的人正是伙夫头赵老大。他听见有只小蜜蜂嗡嗡地从自己嗓眼里飞出来说:“你们……不也挨打了吗?”
伙夫头宽厚地说:“那算什么打呀,走走过场呗,他们对真正要打的人才会下狠手。这打板子的学问多着呢,有轻打、重打、狠打、毒打、假打和实打之分,幸好只有二十下,要是五十下就是观音现世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赵老大举起马灯察看他的伤势,不消说那两只倒霉的屁股蛋子早已经血肉模糊,好像两只惨遭车轮碾压的烂桃子。赵老大察看完毕松口气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你得谢谢豺狗。”
闷墩愤愤地说:“难道不是豺狗打的么?”
赵老大说:“要是豺狗存心整死你,板子只消抬高一寸脊骨就断了。
父亲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听见闷墩问:“豺狗为何手下留情?”
伙夫头想想说:“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人总得给自己留点良心吧。”
伙夫头吩咐人去街上买来一刀草纸,这种当地人用稻草和麦秆土法制造的草纸表面粗糙,吸水能力却很强。赵老大把草纸铺展在父亲的伤口上,又取来一颗生鸡蛋,取蛋清徐徐涂抹在草纸表面。这种治疗场面看上去十分有趣,好像伙夫头不是疗伤而是在表演烹饪,于是新兵的屁股蛋子变成一只煎锅,上面正在煎烤香喷喷的鸡蛋大饼。不料伙夫头又扬起巴掌拍击草纸,令父亲的脸立刻疼得变了形,伙夫头安慰他说:“小伙子,这可不是挨打。这是刮骨疗伤。”
父亲觉得脑袋里飞进一万只马蜂嗡嗡乱响,他听见闷墩说:“等等赵老大,你在弄哪门子巫术?为啥要用蛋清?还要拍打?你不怕把人拍坏了?”
伙夫头没有停手,他说:“草纸作用是吸血,蛋清是修复血脉的良药,多用于治疗外伤,消肿化淤。轻轻拍打等同于清除垃圾,如果不把淤积在皮下的坏血污血拍出来,他的屁股就会烂掉,再好也得落个残废下场。”
大家想不到一个做饭的伙夫头竞有这大学问,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拍打一阵,蛋清很快拍干了,草纸上却浸透一层又厚又硬的乌黑血渍。换张草纸涂上蛋清接着拍,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过后,父亲果然感到疼痛消退,拍打反应也不那么刺激了,他仰起头来问赵老大:“你这套方法哪里学来的?”
伙夫头得意地说:“我从前在中央军待过,士兵挨板子、挨鞭子那是家常便饭,班长就用这种方法替弟兄们疗伤。久而久之,老兵都学会了这一手。不过要是在地方军队,长官特权更大,士兵死活只是长官一句话。听说滇军还有一种剜脚筋的刑罚,叫你一辈子只能在地上爬。”
大家惊叫起来。闷墩不解地说:“士兵都残废了,谁打仗呢?”
伙夫头没有回答,他忽然换了一种声调,意味深长地告诫大家:“年轻人,记住切勿与长官作对,否则长官就会给你小鞋穿。但是更不要与弟兄们作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帮人处且帮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命,不然上战场会有人从后面打黑枪的。”
伙夫头的土法果然收到惊人疗效,第二天父亲的伤口便结出一层薄薄的紫痂,第三天下床走动,一周后完全复原,没有落下一点疤痕来。
又过了几天,随着大批新兵陆续进入教导团驻地,父亲才知道外面已经掀起如火如荼的从军热潮,到印度从军已经成为大后方一道风景线。军营里到处都是新面孔,新兵大多傻乎乎的啥都不会,倒显出父亲他们成了老兵一样。
新兵每人发一杆老式步枪,天天一成不变地操正步,人人弄得十分厌倦。有人底下问了排长,被警告不许多嘴,叫走正步就走正步,哪来那么多屁话?
而在这些新兵里,父亲又结识了一个朋友。此人外号“虎头”,是重庆本地的穷孩子,过去以拉煤车为生。虎头性子粗野,心眼却不坏,尤其佩服闷墩的拳脚功夫。三个人很聊得来。
又过了几天,营地开来一队敲鼓吹号的仪仗兵,个个戴着白手套,马靴铮亮,不像兵,倒像一群演员。老庾悄悄说这是大名鼎鼎的黄埔仪仗队,凡有重大国事活动他们都要出场表演的。仪仗队到来等于为枯燥的新兵操练注入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大家操练起来格外卖力,口号声也格外响亮。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