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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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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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墩回答:“我会游水,还会潜入江底摸螃蟹。”
威廉转过脸来问大家:“你们都这样,会上树、游泳吗?”
没想到那个白人教官乔治抢着说话了,他用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说:“你看中国人那么瘦小,简直跟猴子一样,当然不难解释他们天生会上树了。”
威廉总教官及时制止了民族对立情绪的蔓延,他宣布说:“士兵们,从今天起,你们首先要学会增加体重。你们的任务是尽快变得强壮起来。这个起点将从餐桌上开始。”
3
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汽车喇叭响,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黑人军士长驾驶一辆吉普车来到训练营地,他自我介绍叫老汤姆,来自新墨西哥州,负责安排中国学员的伙食营养。老汤姆在一张单子上认真地画着记号,按照每人的身高、体重按比例分发了一大堆食品,主食是一只又黑又硬的长面包,还有牛肉和蔬菜罐头。他又从车上搬下一只大桶,里面装满五颜六色的糨糊浓汤。
“主啊,看看这些可怜的孩子吧,他们哪里是士兵,简直像犯人一样瘦弱!”老汤姆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一面嘟哝着,一面用勺把糨糊汤装满学员的饭盒。呀呀呜黄同学只喝了一口就放下来,他又啃了一口面包,愁眉苦脸地说:“这算什么饮食?简直跟我父亲餐馆的潲水差不多……还有这种面包,跟砖头一样,把我们当犯人啦?”
老庾勉强啃完半块面包,又喝了几口糨糊汤说:“我看这东西跟汤药没有两样。上初中那年我患水肿病,一个老中医开了祖传秘方,什么地龙、蜈蚣、煳米、白蚧、黄芩、百节草炖猪尿脬,硬是弄得浑身一股大粪味儿,至今一想起那种味道就想作呕。”
呀呀呜天真地问:“什么是地龙呀?”
老庾说:“就是滑腻腻、黏糊糊的蚯蚓呀。”
呀呀呜往地上一蹲,呻吟道:“别说了,我真的要反胃啦。
虎头奚落他说:“昨天行军你还喝过自己的小便呢,怎么没见你反胃?”
这样一说,呀呀呜果然止住作呕,他泄气地说:“我父亲说过我不是当兵的料,看来被他说中了。”
只有闷墩没有附和他们叫苦,他一口气啃完面包,又把自己的糨糊汤喝光,然后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本来也难以下咽,但是被闷墩的眼神一激励,就强迫自己大口吞咽下去。
下午训练内容是军体课,大家都很兴奋,因为他们在学校都上过体育课。胡君更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是校篮球队员,体育积极分子,巴不得找机会露一手。威廉迈着大步走来,他命令学员脱下军装,只穿短裤,赤裸上身,学员们互相看看,满眼疑惑不解,只好无可奈何地脱下衣服。父亲低头看看自己,虽然说不上皮包骨头,但也细胳膊瘦腿,跟没发育好的孩子差不多。再看看别人,除了闷墩略显结实外,其他人大都形销骨立的样子,手脚和脖子跟芦柴棍一般,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随着一声口令,两位美国教官出现了,白人乔治和黑人史利姆以标准的队列姿势跑步前进。大家惊叹地看到,他俩同样只穿一条短裤,赤裸上身,腰间勒条皮带,但是这一黑一白两个美国青年肩宽背阔,肌肉发达,无论胸前鼓突的胸大肌,腹部排列对称的腱子肌,还是肩背像山丘一样隆起的背括肌群仿佛都在向新兵炫耀美国军人的力量和信心。真个“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父亲惭愧地想,难怪外国报纸将中国人蔑称为“东亚病夫”,与两位教官相比,他们不是一群病夫是什么?
训练开始,每人面前都有一只灌满沙子的炮弹壳,它们足足有一百多斤重。两位教官率先示范,他们一口气将炮弹壳举过头顶五十次,赢得学员一片喝彩。接下来轮到学员,呀呀呜一次也没能举过头顶:老庾和虎头勉强达到一次;胡君举过头顶四次就认输了:父亲拼尽吃奶的力气只完成三次,第四下胳膊肘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勉强为大家争光的只剩下闷墩,他坚持将炮弹壳举过头顶十下,成为新兵中最后一个倒下的英雄。父亲不由得脸红了,因为全部中国学员的成绩加在一起还不及一个教官多。威廉现场总结道:“你们都看见自己的差距了,原因就是身体素质太差,我要求你们尽快强健体魄,缩小差距,下月必须把成绩提高到五十次。”
第二个项目是翻越障碍,障碍物是一堵垂直于地面的木板高墙,要求不借助任何器械徒手翻越。乔治身材高大,他只助跑几步就轻松地翻越而过。黑人史利姆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弹跳十分了得,只见他原地一纵,腿上就像安装一架弹簧机那样噌地越过高墙,赢得大家一片叫好。俗话说“看者容易做者难”,轮到新兵翻越,高墙成为他们面前巍然不动的滑铁卢。父亲努力跳跃多次,他的手指距离墙顶只差那么几公分,但是这一个巴掌的距离彻底葬送他的希望。只有胡君一度无限地接近了成功,他个子本来高些,当过篮球队员,弹跳还行,手指够上了墙顶,但是因为缺少腰腹肌和臂力支撑,所以还是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最后一个项目是越过悬崖深渊。一条长约五十公尺的钢缆系在两棵大树之间,只见白人乔治像头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大白熊,不慌不忙抓住绳索,倒挂在缆绳上从一端迅速爬到另一端,耗时仅一分半钟。黑人史利姆则让人联想到某种灵长类动物,他耗时一分二十秒就顺利完成示范表演。父亲在厂里素以胆大包天著称,他曾经在货运缆车道上溜过钢缆,自以为这种攀爬科目不在话下,于是主动站出来请战。但是当他把身体倒悬在钢缆上就明白“溜”与“爬”的显著区别了,“溜”需胆量而非体力,“爬”不仅需要胆量,更需要体力加技巧,因为倒悬的身体必须依靠腿、腰、手臂以及十指力量的配合才能艰难移动。这是个难以胜任的艰巨任务,新兵仅仅爬出五米远就不得不砰然坠地。
威廉走到新兵跟前,蹲下身来拍拍他说:“邓,你很有勇气,但是你掉下悬崖了——嘭!你摔碎了。”
父亲内心无比沮丧,他的兄弟们也都个个垂头丧气,因为没有一个人顺利抵达终点,仅有的领先者还是闷墩,他坚持爬行了十米远,然后在大家的加油声中掉下地来。这天训练直到太阳落山才结束,返回营地的新兵个个如同抖散了骨头架子,连走路也歪歪倒倒挪不开脚步。老汤姆已经准备好砖头面包、怪味营养汤和罐头食品伺候,很多人一看伙食就没了胃口,老庾愁眉苦脸道:“要是能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虎头咽着口水说:“我要求不高,一碗白米干饭外加一盘四川泡菜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胡君叹口气对父亲说:“这算什么西餐啊,要是让你选择,你最想吃什么?”
父亲想都不想地回答:“一碗湖北老家的热干面。”
只有闷墩埋着头,稀里呼噜把那堆被称作“食物”的东西全都吞下肚子,然后抹抹嘴巴对父亲说道:“小哥子,别不知好歹,看看咱们这身体,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要是遇上肉搏战,一个日本兵还不得干掉咱们几个?怪不得人家乔治看不起中国人,别再自己糟蹋自己了。”
说完就踢踏踢踏地回帐篷睡觉去了。
这群人一下子没了声气。父亲觉得闷墩的话很对,于是赶紧把那堆食品往肚子里塞。这天晚上蓝姆伽山头上早早升起来一轮很大的红月亮,像只没腌熟的咸鸭蛋。父亲打个饱嗝,便也踢踏踢踏地回去睡觉了。
4
一阵尖厉的集合哨音像一群挥舞马刀的骑兵呼啸而至,把寂静的夜空和学员香甜的梦境砍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父亲惊醒了,光着身子跑出帐篷一看,三个全副武装的教官站在清亮如水的月光下面,吓得赶紧又缩回头去穿衣服。等到大家终于按要求站队完毕,威廉看看手表宣布说:“先生们,祝贺你们,从警报拉响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五分钟,如果敌人来袭的话你们已经被消灭了三次。”
乔治发出口令:“全体听我命令,保持队形,快速出发!”
毫无准备的学员就像被鞭子驱赶的羊群沿着黑漆漆的丛林小道开始急行军。都说“新兵有三怕,机枪、大炮、夜行军”,此话果然不假,很快他们就尝到了夜行军的苦头。尽管头顶月华如水,可是脚下错综复杂的山间小道根本看不真切,那些无处不在的树根、乱石和坑洼稍不留神就会侍候你一个大跟头。开始大家还在努力保持队形,黑暗中一片粗重杂乱的呼吸声、脚步声就像潮水那样哗啦啦响,不多久队伍就乱了套,没扎紧的鞋带松开了,绑腿脱落了,鞋也跑丢了。有人的行囊散开一地,有人开始掉队,有人摸不到弄丢的东西急得骂娘,也有人摔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总之新兵开始变成一群满山乱跑的羊群,能跟得上教官脚步的人越来越少。
父亲看见闷墩好像一头生性倔犟的四川驴子,紧盯前面的教官寸步不离,紧随其后的是胡君和老庾,他们虽然被落下十几米仍在奋力追赶。虎头位居第四,父亲距离虎头只有一步之遥,他觉得背上的枪支和行囊越来越沉重,胸膛也像拉风箱那样呼哧呼哧喘粗气。他只好绝望地给自己鼓劲:快跟上!千万别让弟兄们笑话!正当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挣扎的时候,山谷中响起一阵凄厉的战斗警报,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光像利剑劈开沉重的夜幕,原来是黑人教官史利姆正在摇动一架手摇警报器,白人教官乔治则高举一盏手提探照灯,他们让这些黑暗中掉队的新兵一下子现出狼狈的原形。威廉大声吼道:“士兵们,日本人就在你们前面,他们正准备杀死你们!你们如果不能准时到达,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警报如同呼啸的钢鞭重重抽打在新兵的灵魂上,父亲感到心中有堆干柴轰地点燃了,他脑海中闪过那枚落在仓库里的炸弹,那种铺天盖地的浓烟尘土和迎面砸来的碎砖烂瓦,还有葬身火海的梅子姨妈全家,以及漂浮在江面上龇牙咧嘴的同胞尸体。燃烧的血液激发了斗志和力量,于是年轻士兵凶狠地昂起头颅,不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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