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傻眼了,茫茫人海中找回罗霞嫂子已属奇迹,但是这个大团圆的喜剧结局转眼间又变成悲剧,嫂子已成他人妇,并且怀了别人的孩子。可是这是罗霞的错吗?当然不是。一个投身战场的女军人,活着走出噩梦已属幸运,难道还要求她为失踪的丈夫守节吗?那么是士安错了吗?当然也不是。没能及时找到罗霞是因为这是一场关系复杂的国际战争,对军人来说,战争永远是高于一切的任务。美国军官丹尼尔更没有错,他当然有追求爱情以及爱与被爱的权利。
那么到底谁错了呢?父亲回答不了。他扶着椅子僵硬地站起身来,罗霞紧张地望着他,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让父亲心中一时千疮百孔,他这才发现自己心里有多么爱表哥、表嫂。他觉得嗓子发干,舌头好像短了一截,任何字词都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他摇摇头生硬地说道:“请问,要我转告……什么吗?”
罗霞如同接受判决的犯人一样,好半天才仰起一张眼泪汪汪的脸说:“好弟弟,我的亲人,请告诉士安,他的罗霞已经留在缅甸了……我将永远是你们最忠诚的朋友和亲人。”
父亲踉踉跄跄地走出老远,他一回头,看见已不再是嫂子的罗霞哭得泪雨滂沱、瘫倒在地,而那位美国丈夫的高大身影正忠实地陪伴在娇妻身边。于是他忍不住狂奔起来,眼泪成串洒落……
4
一位诗人写道:幸福的阳光总是短暂的,而苦难的乌云却无边无际。转眼间休假便结束了,小分队在盟军总部领取了新车和装备,返营时队员个个如同周游世界见过大世面的人,一路唧唧喳喳讲个不停。
路过印缅边境利多小镇的时候,父亲吃惊地看到,一条跨越边境的国防公路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展现在面前,数不清的中国军队昼夜不停地向东开进。美国工兵团正在紧张筑路,各种大型机械来回奔忙,据说美国工兵已经创造了在热带丛林筑路的奇迹,他们每天把公路向前推进数公里。威廉告诉大家,美国工兵除了修筑一条连接中国的印缅公路外,还要铺设一条通往中国大后方的输油管道。
吉普车经过一段工地,父亲忽然看见上次在酒吧打架的白人大个子士兵,他浑身泥土地从一台挖土机下面爬出来。父亲按响喇叭招呼他,大个子也认出这伙曾经让他们吃过苦头的冤家对头来,但是这回他没有扑上来打架,而是高兴地比个表示胜利的“V”手势。父亲掏出一盒香烟扔给他,大个子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中文嚷道:“顶好!顶好!”
父亲也竖起大拇指说:“To China! Tovictory!”
大个子忽然向前紧跑几步,然后指着路边一块木板,那种骄傲的神态仿佛他在向全世界宣布什么伟大成就一样。父亲看到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杉木板,上面用红油漆涂抹着几个大大的英文字母To Tokyo!(这里通往东京!)
大家全都激动地做出表示胜利的“V”手势,父亲听见自己心中一块石头轰然落地。同战争相比,一切个人命运都无足轻重,更何况那些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呢?
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它仿佛提醒人们,前方的战争还在猛烈进行。
第十九章大空降
1
亚热带的正午,光秃秃的新背洋机场被猛烈的太阳炙烤着,一眼望去,赭红色的土地好像在熊熊燃烧一样。盟军飞行员和机械师都躲在临时掩蔽部里避暑,而那些暴晒在烈日下的可怜的飞机就像快要融化的雪人——据说表面温度高达摄氏七八十度,有人在飞机翅膀上煎熟了鸡蛋。
新背洋机场是盟军反攻缅甸后抢修的第一座野战机场,它距离前线只有十来公里,日军渗透部队几次趁黑夜摸到机场外围与警戒部队发生战斗。父亲坐在树荫下玩一种“五子棋”的游戏,棋子由涂过墨水的鹅卵石替代,这种脱胎于中国围棋的游戏其规则很简单,不论横平竖直,谁先将五颗棋子连成一条线就算胜出。父亲是玩五子棋的高手,他已经保持整整一周不败的纪录,引得不服气的队员轮番上来打擂。其他人有的观战,有的或在掩体里聊天,或抱着枪睡觉。
一辆军用摩托车嘟嘟地开来,总部军邮员送来一封来自加尔各答的邮件,原来是他们的照片到了。父亲连忙扔下棋子,睡觉的人也爬起来,大家大呼小叫,欢乐无比,每个人都对相片上的主人公品头论足、加以褒贬。父亲看见相片上的自己是个瘦长脸的顽皮青年,嘴角有抹淡淡的胡髭,他似乎想搞怪,但是没做出表情来就定格了。虎头则照得很生硬、很呆板,他好像在跟谁生气一样鼓着嘴。加上缺少钢盔和卡宾枪,令他唉声叹气、伤心不已。大家只好安慰他说,等拿下密支那和仰光再照一张全副武装的,或者跟坦克大炮来张合影,让土街巷的同胞开开眼界。虎头小心地将照片揣在衬衣口袋里,说等到打完仗再寄回家。
此时距离“甲壳虫”分队进入新背洋机场已经有半个月,天天枯坐待命看飞机起降,耳朵里塞满来自前线的热闹消息,却一直未有任务下达。父亲连下棋也厌倦了,他听见呀呀呜跟人打赌,谁要是在飞机翅膀上煎熟鸡蛋,他拿出半个月津贴做赌注。于是虎头就用钢盔捧着鸡蛋朝飞机走去,父亲看见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机场正被一层摇曳不定的蜃气所笼罩,虎头的身体渐渐变小,变成一个摇曳不定的影子……
忽然父亲耳朵里闯进一只蚊虫,他刚想把它赶走,第二只蚊虫又闯进来。父亲跳起身来,他听出那个嗡嗡作响的不是蚊虫,而是飞机马达。
敌机来袭!
两架涂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斗机像小偷一样从山沟里钻出来,它们飞得这样低,都能看见日本飞行员像猴子一样的黄脸。爆炸的烟柱腾起来,猛烈袭击打得盟军飞机东倒西歪燃起大火。这是一九四四年雨季来临之前的五月,随着中美盟军节节推进,天空的日本飞机越来越少,所以盟军机场也就放松警惕,高射机枪连枪衣都未脱掉。遗憾的是,这回敌机不仅来了,而且趁着中午人们最懈惰的时候偷袭了新背洋机场,留下地面一片狼藉,浓烟滚滚。虎头连滚带爬地逃回来,跺着脚说:“这些狗日的敌机是从哪里飞来的?”
胡君回答:“还用问吗?当然是密支那机场。如今它是日本人在缅北最大的战略机场,也是唯一威胁驼峰航线的空中暗礁。”
虎头恨恨地说:“等把密支那打下来,看这些龟儿子还敢猖狂不!”
父亲怀抱卡宾枪,他看见远处飞机仍在燃烧,几辆消防车像乌龟那样慢吞吞爬过来,不久腾起的火焰就渐渐暗淡下去,变成一团团朦胧的烟雾。涂着红十字标记的救护车开来,一些穿白衣服的人围拢来蠕动一阵,救护车又开走了。闷墩叹口气说:“死了不少人吧。”
父亲没有说话,他忽然开始怀念没有战争的日子。战争爆发那年他才十一岁,炸弹、死亡和动荡成为一代人的童年生活记忆。有首歌歌词唱得好:“昨天的太阳是长辈的,明天的太阳是别人的,我们的太阳呢?被乌云遮挡了。”
几辆拖着烟尘尾巴的吉普车开进机场,大家眼看汽车越来越近,这才懒洋洋地从树下站起身来。父亲看见第一辆车上是队长威廉上尉,美国人一下车就大声命令站队。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个美军中校,不消说是个大官,大家赶紧挺胸收腹,连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后面又来个挂银星肩章的美军准将,他一下来更把队员镇住了,个个身体笔直,连眼睛都不敢眨。但是这群人似乎都在等谁,直到最后那辆车开到,他们才一窝蜂迎上前去。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他个子瘦长,什么军衔标志也没有,头戴一顶宽边旧军帽,身穿普通士兵的作战服,如果你在蓝姆伽军营遇见这样一个老兵,那么他通常不过是个跟老汤姆一样的后勤军士长,或者仓库管理员而已。老军人看见树下立正的队伍,朝他们挥挥手意思是稍息,然后那群人活动起来,纷纷尾随他走进帐篷里去。胡君小声说:“你们知道那个老头是谁吗?”
见大家个个瞪眼摇头,胡君宣布说:“你们信不信?他就是印缅战区美军最高总指挥史迪威将军!”
虎头说:“如何见得?难道他单独接见过你?”
胡君鄙夷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重庆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我敢肯定。”
他这么一说,父亲的心跳起来,他明白最高总指挥光临说明有不同寻常的任务。他拿眼睛看看闷墩,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朝他会意地点点头。等了一会儿,威廉跑出来发出口令,那个中校也在树下挂出一幅军用地图,史迪威将军走过来,他吸着一支跟英国勋爵差不多的大号烟斗,不同的是他没有蓄小胡子。将军用烟斗比画着告诉中国士兵:“我将要赋予你们一个光荣任务,就是派你们去做一次精彩的跳伞。这个地点很特别,它的名字将因你们的行动而引起全世界关注。士兵们,你们的敌人可不会欢迎这次行动,因为行动成败不仅决定缅甸命运,也将对整个亚洲战场产生重大影响。米切尔你说对吗?”
他用烟斗在军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狠狠砸下去,父亲看见被将军烟斗砸中的那个地名是“Myitkyina(密支那)”,他的心脏猛一收缩,随即激动地大跳起来。密支那是日军在缅北的战略据点,这就是说,中美盟军向缅甸日军发起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接下来米切尔准将向大家下达命令,小分队将被秘密空降到密支那城郊,趁黑夜悄悄接近敌人严密布防的西郊机场,然后发动袭击夺取机场控制权,接应盟军实施大规模空降行动。
这次行动的代号是“威尼斯水城”。
史迪威往烟斗里重新填满烟丝,他吸了一口然后告诉大家:“孩子们,很遗憾我这个老头子不能跟你们一道执行任务,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一旦夺取机场,我会在第一时间降落在密支那与你们一道战斗!密支那距离你们祖国的边境有多远呢?一百公里,仅有一步之遥!所以一旦收复密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