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霞说:“丹尼斯人很好,很善良,只是他一直待在总部机关,缺少作战经验。你要好好帮帮他。”
父亲又点点头。罗霞这才高兴起来,她吻吻父亲的额头说:“述义,你不知道,同你们失去联系之后我有多么担心。我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
父亲心里很感动,罗霞姐姐依然把他当亲人,让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来。但他是个男子汉,不愿意当着罗霞的面动感情,就转移话题说:“你们指挥部怎么跟过节似的,稀稀拉拉一点也不紧张?”
罗霞小声说:“史迪威将军已经对各国媒体宣布,两周之内也就是雨季到来之前结束密支那战斗。他本人飞到重庆去了,还有一些高级将领都飞回印度加尔各答和盂买休假去了,留下来的人会好好值班吗?”
父亲担忧地说:“可是前线还在打仗,士兵还在流血啊。”
罗霞望望天空,虽然缅北还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但是从印度洋刮来的季风里已经有了一丝腥湿的雨季气息。她叹口气说:“上帝保佑,千万别重蹈兵败野人山的覆辙啊。”
返回机场的时候,丹尼斯友好地把一盒英国香烟塞在父亲肩章上,父亲不想这么快就跟他套近乎,生硬地把纸烟退还给他。丹尼斯并不生气,他笑笑,取出一支自顾抽起来。
“甲壳虫”分队在丹尼斯领导下很快恢复了生气,虽然上级暂时没有下达战斗任务,但是丹尼斯上尉已经被授权整顿机场秩序,于是小分队就变成了临时宪兵队。负责督促改变机场内各自为政和自由散漫的混乱局面。很快大家发现。新来的队长比起威廉来工作热情更高,也更有条理,比如他要求队员内务整洁,军风军纪严肃,不允许邋里邋遢、衣冠不整,见了长官要立正敬礼,用语要规范等等。他还严厉整肃纪律,把三个私自外出的队员关了一天禁闭。对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循规蹈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家对此很不习惯,私下议论新队长不大像指挥官,倒像新兵队吹毛求疵的教官。父亲把个人秘密埋在心底,他从不参与议论丹尼斯,尽管他内心里也觉得丹尼斯过于拘泥,像个初出茅庐的军校生。
这天队长把父亲、胡君、闷墩和虎头叫进帐篷里,交代他们一个任务,就是把一架新电台护送到“燕麦支队”阵地去。“燕麦支队”是一支英美混编部队的代号,他们驻守城外铁路的咽喉要道拉勐高地,负责阻击八莫方向日军对密支那的增援。丹尼斯交待说,该部队已经多日未与总部联络,电台也呼叫不通,总部认为很可能是电台出了问题,所以他们必须尽快把电台送到拉勐高地,帮助燕麦支队恢复与总部的通讯联络。
父亲接受任务时一直低着头,他极力避免去看丹尼斯那双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他恨恨地想,罗霞姐姐一定是不当心掉进这片海水中淹死的。当丹尼斯询问电台兵有什么问题没有时,父亲点点头,还是不说话。丹尼斯叹口气,小声对他说:“邓,你可能不喜欢我,但是我们事实上已经有了某种关系。等你回来我们谈谈好吗?”
父亲不置可否,默默敬个军礼,然后登车出发了。
一路上父亲脑子有些乱,他觉得自己对丹尼斯的敌视态度有些过分,有些不近情理,但是他又没法强迫自己喜欢这个“抢”走罗霞的美国军官。总之他就在这种复杂和矛盾的心情中一路疾驶来到拉勐高地。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面前这座阵地上既无野战工事,也无防守部队,甚至连巡逻哨也没有。几个人互相望望,一度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父亲抬头看看天空,一轮血红的太阳已经开始落山,金色余晖洒落在山坡树丛中,一条乌黑铮亮的腊(戍)密(支那)铁路好像长蛇一般蜿蜒穿过,然而燕麦支队偏偏没有踪影!这就是说,在敌人援军通往密支那的交通线上竟然大门洞开?他们惊骇得面面相觑,这可不是儿戏,是事关战争胜负的大事!正欲赶回去报告,这时从树林里钻出来几个吊儿郎当的美国大兵来,他们松松垮垮地挎着枪,嘴里叼着香烟,一点儿也没有前线阵地的紧张气息。父亲向他们询问支队司令部在什么地方,为首一个上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点点头,告诉他队伍在三公里外的坦布力小镇集结。
当他们赶到小镇时,看见这些英美大兵的所谓“集结”等于集体休假。大炮停在镇外并未构筑阵地,许多坦克和军车挤满小镇街道,成群结队的军人们在小饭店、旅馆、商铺和居民竹楼里狂灌着当地人酿造的糯米酒。他们好容易找到支队指挥官,他是个英军中校,一面抽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烟一面跷着脚让勤务兵擦皮靴。中校耐心听完胡君传达的总部命令,用一种近乎快乐的声调说:“告诉他们,我们的电台没有毛病,只是报务员要好好洗一洗自己。他像咸鱼一样都快臭了……”
父亲试图向长官解释,应当立即恢复无线电联络,否则上级无法了解他们的情况。中校变得不耐烦了。他瞪着眼睛说道:“密支那不是已经快占领了吗?雨季就要到来了,将军们都提前放了假,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自己休息一下?再说了,这里本来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事情,是你们需要打通这条道路,我们只是来帮帮忙,所以剩下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自己解决吧。”
士兵永远无法同长官争辩,大家都有种郁闷得要哭的感觉,他们简直要怀疑这些欧美军人还是不是盟军?他们到缅甸来是为中国人打仗吗?为什么同为盟军的威廉、乔治、史利姆和丹尼斯个个都是好样的,而眼前这些英美大兵怎么都跟二流子、无赖差不多呢?汽车往回开的时候天空已经快要黑了,前方道路朦朦胧胧地罩上一层黑纱,小镇被扔在身后,但是某种不祥之感却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心头上。胡君说:“得赶快报告丹尼斯,拉勐高地在唱空城计!”
虎头怀疑地说:“丹尼斯管用吗?”
胡君坚决地说:“得让总部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旦敌人增援,后果不堪设想。”
返回路上,吉普车被一棵倒下的树干挡住去路,胡君警觉起来,他让父亲待在车上担任警戒,其他人下车清除路障。父亲眼看弟兄们抬树吃力,就自作主张下车去帮忙,这时意外忽然发生了,几条黑影不声不响地蹿上来,端着雪亮的刺刀就戳。闷墩大叫一声“有敌人”,立刻与敌人扭打在一起。父亲就地一滚才躲过刺刀,敌人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这个敌人力气很大,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头熊。父亲一只手恰好被树枝别住,只能用一只手跟敌人搏斗,敌人手指越陷越深,几乎要把他脖子掐断的时候,那人脑袋砰的一声炸开了,钢筋一样的手也松开来。父亲这才看见是闷墩赶来了,他挥舞着枪托几乎把敌人脑袋砸瘪。
虎头腿上挨了一刺刀,头上身上都是血,也分不清哪是敌人的,哪是自己的。幸好敌人尖兵只来了四个,刚好四对四,他们肯定没有想到撞上一群武艺高强的中国特种兵,所以没占到便宜。但是如果对方来了六个或者八个,结果就很难说了。胡君火了,大声训斥说:“叫你担任警戒的,险些让大家送了命!”
父亲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吭声。闷墩奇怪地说:“这些敌人为什么不开枪呢?”
这句话提醒了众人,这时他们都听见一种类似大海涨潮的哗啦声,好像海水正在渐渐涨满整座山谷。受伤的虎头留在车上担任警戒,其他人悄悄爬上高地,等他们探出头来一看,眼前一幕令他们心脏顿时不跳了——几列首尾相衔的载着敌人的援兵火车正在长驱直入地驶往市区,而更多敌人已经占领铁路两旁的制高点。
2
收复拉勐高地的战斗进行得极为惨烈,总部紧急调来一团中国军队,并且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掩护下发起猛攻,直到次日才占领高地,重新切断腊(戍)密(支那)铁路,关上密支那通往外界的大门。
但是日军已经向城里输送了大批增援部队。
父亲亲眼目睹了这场伤亡惨重的攻坚战,等到他们重新登上高地,看见阵地上遍地焦土、尸体枕藉,中日双方士兵扭打在一起,你掐我的脖子,我咬你的喉咙,表明这场失而复得的胜利多么来之不易!父亲不禁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他听见闷墩咬牙切齿地骂道:“妈个×!要不是燕麦支队替敌人开绿灯,咱们原本不用伤亡这么多人。”
胡君恨恨地说:“应该让军事法庭审判这些杂种!简直是跟敌人穿一条裤子。”
但是等到他们重新来到坦布力小镇,却看见燕麦支队正在浩浩荡荡地集合队伍,并把武器装备都装上汽车。英美大兵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燕麦支队干脆交出防区,调回印度休整去了。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啊。”胡君像哲学家那样伤心地感叹道,他发表一条刚刚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我看即使盟军打日本也不会一条心,中国人的事情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
返回机场的路上,市区炮声越发密集,似乎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令人疑惑的不是中国军队打进城去,倒像日本人打出城来一样。他们看见机场四周筑起许多工事和掩体,公路两旁也堆起沙袋,并有装甲车、坦克车来来回回地巡逻,笼罩着一种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停下车来一打听,才知道城里战局发生逆转,本来大势已去的敌人夜间得到大批援兵和坦克、大炮增援,立刻向中国军队发动反攻,不仅收复城北大部分阵地,就连盟军机场也遭到炮火威胁。
父亲想到士安的阵地正好就在城北,十分挂记表哥处境,他对弟兄们一讲,大家都着急起来,于是开着吉普车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主力营阵地。一个军官告诉他们楚营长负了伤,正在包扎所救治。
包扎所设在一幢普通民宅的废墟上,只见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女医护员忙进忙出,脸上戴着口罩也看不清面孔。表哥的肩膀被弹片撕开了,一个美国军医正在替他做缝合手术,每缝一针表哥的脸就疼得一抽一抽的。两个卫士看见长官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