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数数子弹,结果每人还不到十发。他听见闷墩低低地说:“我还有两颗手雷呢。”
呀呀呜说:“我剩一颗。”
胡君说:“我一颗也不剩了。”
父亲摸摸自己腰间,也剩两颗,就递给胡君一颗。闷墩安慰大家说:“四颗也足够鬼子受了。”他没有说第五颗做什么用,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
黑暗中父亲忽然悄悄哭起来,泪水就像没有预兆的洪水一样不期而至,不是胆怯,更不是软弱,但是为什么却一时说不清。这时胡君摸索过来轻拍他的身体,他伸手去摸胡君的手,发现大哥手上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就用力握住。闷墩和呀呀呜的手也伸过来,于是四个人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父亲开始觉得眼皮往下坠,挡不住的睡意像潮水一样袭来,这是严重缺氧的征兆。他告诫自己说,千万不能睡过去,只要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这时他忽然听见胡君低低地说:“你们觉出没有——有股凉风!”
的确有股微微的凉风如岩壁上渗出的湿气一样,几乎不为人察觉地轻拂在面颊上,胡君激动地说:“有凉风,说明这间屋子有暗道通向外面,否则空气不会自己流动的。”
大家振奋起来,他们顺着风向果然在柜子后面摸到一条窄窄的逃生暗道,凉风正是从暗道门缝里透进来的。父亲回头看看那个蜡人样的日本将军,疑惑地说:“这个老鬼子为什么不从暗道逃走,而要剖腹自杀呢?”
胡君回答:“也许咱们进攻突然,他根本来不及逃掉,或者他已经被打伤无法逃掉。”
闷墩一脚蹬倒鬼子尸体,拔出那把武士长刀来,冷笑着说:“这刀不错,我要让鬼子尝尝刀锋的滋味!”
四个人顺着暗道爬出去,原来暗道连接车站下水道,头探出地面这才看见外面激战正酣,子弹像蝗虫漫天飞舞,炮弹、手榴弹轰隆隆到处开花,整个火车站打成一锅粥。原来中国军队正在猛攻火车站,日本人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四个人趴在铁轨下面的阴影里,父亲兴奋地说:“看来快解决战斗了。”
呀呀呜看看大家的鬼子军装,他担心地说:“不要被自己人误伤了才是。”
胡君赞成说:“咱们这样子冲出去,别被哪位老兄杀红了眼,正好一梭子解决。”他看看三人没有反对的意思,又补充一句:“反正咱们弹药不多,还是等着主力来营救吧。”
闷墩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紧盯着铁轨前方的车站扳道房,那里有座钢骨水泥暗堡和沙袋垒起来的环状工事,鬼子轻重机枪正在喷吐火舌疯狂扫射,打得进攻队伍抬不起头来。大家都看出来,这是敌人最后顽抗的火力点,也是最坚固和最难攻克的堡垒工事。不久枪声疏落下来,中国军队进攻受挫不得不退出火车站,敌人阵地前面倒下一大片阵亡者尸体。日本人开始咿哩哇啦地活跃起来,他们在掩蔽工事后面跑来跑去,输送弹药,重新集结队伍,好几次敌人就从他们头顶的铁轨上跑过。
进攻一沉寂,城外的炮声更猛烈了,听得出敌人援军正在拼命进攻,欲与车站敌人会合。炮声像重锤一样敲击中国士兵的心脏,没有人怀疑,敌人会师将意味着什么样的悲剧重演。此时天色将明,微风送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军号声,这是中国军队发起最后总攻击的信号,敌人环状工事的轻重机枪又开始咆哮,闷墩霍地站起身来,眼睛里喷出灼人的火焰,他咬牙切齿道:“老子一定要干掉狗日的机枪!”
父亲心头一震,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什么是生死兄弟。他大声说:“我跟你去!”
胡君和呀呀呜也拍拍冲锋枪说:“咱们一块上!”
四双眼睛里都是飞溅的钢花,没有一丝杂质。闷墩掏出手雷吩咐父亲:“手雷一炸你就冲进去,掉转机枪向敌人工事扫射,我们三人在背后掩护你。你记住,只管向敌人射击,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父亲取出自己的手雷放在闷墩手上,他们朝他点点头,四个士兵义无反顾地朝敌人扑去。随着一阵手雷爆炸,父亲猛扑进暗堡,调转重机枪就朝敌人工事和散兵线猛射,背后袭来的暴风雨般的子弹立即打乱了敌人阵脚,打得毫无防备的敌人东倒西歪,纷纷丧命。父亲只管扣住扳机疯狂射击,他的脑袋里像一锅沸腾的铁水,那里面熔铸着一颗年轻的灵魂。枪管打红了也不管,子弹打光抓起另一挺继续扫射,他牢记闷墩的话,不顾一切只管朝敌人拼命射击,只要多给他一秒钟他就能多发射几十发子弹。他知道自己身后有三个顶天立地的兄弟,他们正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钢铁长城,他们是一个同生共死的整体,所以他绝不回头,不把敌人防线砸得稀巴烂决不罢休。
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啊,敌人火力点纷纷哑巴了,防线崩溃了,许多敌人被背后飞来的凶猛子弹送下黄泉路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中国军队抓住时机一鼓作气地攻进车站,到天亮时已经荡清残敌,把一面硝烟熏黑的军旗插在车站屋顶上。
枪声终于平息下来,战斗结束,当父亲被人搀扶着走出扳道房暗堡时,他被眼前惨烈的一幕惊果了:环状工事外面横七竖八地倒着日本鬼子的尸体,闷墩浑身是血、伤痕累累,但是眼睛还在动,他手中那把武士长刀已经断成两截。呀呀呜黄同学与敌人掐在一起,牺牲时还死咬住敌人喉咙不放。父亲沉重地脱下钢盔帽,眼泪哗啦啦淌下来。
胡君背靠在半人高的沙袋上,肚子上插着三把敌人刺刀,白花花的肠子拉出一地。救护员赶来替他把肠子塞回肚子去,这回胡君没有叫疼,他看见父亲,扭歪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父亲扑上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请把这个……交给……珍妮……”说着声气就小下去。
父亲低头一看,他手心里握着一个小纸包,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观音佩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次胡君赶去野战医院,是要去将这枚信物送给心爱的姑娘啊。他连忙忍住悲痛安慰他说:“你要坚持住,担架马上就来,你很快就会被送进医院,珍妮护士一定会治好你的伤的!”
胡君那双失神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就像快要熄灭的炭火被风吹动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盯着父亲,仿佛有很多心里话要对他说,但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父亲意识到他又要不可挽回地失去一位兄长,一位同生共死的战友,他曾经那么敌视他,报复他,故意跟他作对,阻挠他和珍妮见面,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对不起胡兄啊。
父亲大恸,悔恨的泪水如瀑布汹涌。
胡君到底没能救过来,他被抬出火车站时仍然睁大眼睛,仿佛还要看一眼美丽的蓝天白云,看一眼阳光普照的世界和没有来得及见面的恋人,当然还有这座他们为之浴血奋战终于插上胜利旗帜的缅甸城市……
当凄厉的军号再次响彻密支那废墟上空时,英勇的“甲壳虫”突击队员集合起来,他们排出整齐的队列,领头队长依然是丹尼斯上尉,紧随其后的是战士胡君、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林等等。不同的是,这些英勇的中美官兵都选择了与天地平行的庄严姿势,他们身穿威武的盟军军装,身躯上覆盖着鲜艳的中美军旗,在全副武装的战友簇拥下缓慢行进……
父亲摘下肩上的冲锋枪,为战友鸣枪致哀。
枪声惊起树丛中的一群乌鸦,它们聒噪着飞过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飞向远方的黛黑色山冈和波涛汹涌的热带树林……
6
八月的密支那,轰响近百天的枪炮声终于停息下来,厚厚的积雨云暂时远去,久违的太阳重新照耀大地。父亲开着吉普车向城外驶去,车上坐着缠着绷带的闷墩,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布满积水,车轮碾上去泥水四溅,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有未及掩埋的死牲畜和日本人尸体。虽然这座缅北最大的城市几乎毁于战火,但是飘扬在废墟之上的中美军旗却表明它已获得新生。
父亲曾经给珍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连同翡翠饰物一同寄给野战医院,但是不久信件就被退回来,信封上注明“该医院已撤销”。父亲无奈,只得把饰物小心地收起来,他发愁不知怎样才能完成大哥的嘱托。
父亲把吉普车停在城南大金佛寺外面的菩提树下,背起卡宾枪,与闷墩一道走进寺庙。闷墩的伤已无大碍,两人恭恭敬敬点燃香烛,为阵亡战友和弟兄们虔诚祈祷。父亲自认为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虎头和胡君的阵亡令他内心常常陷入自责,闷墩担心朋友精神出问题,因为每次战役下来都会有人情绪失控、精神失常,就提议到寺庙烧香。闷墩说:“在菩萨面前说说话,据说死去的人能听见的。”
父亲也不吭声,闷墩认真地向他解释说:“真的,从前听我外婆说过,哪怕你不出声,在心里说话也行。”
两人并排站在菩萨面前,父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说了许多话,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莲花座上的那尊菩萨果然专注地看着自己,好像要把他的话转告给另一个世界的弟兄们。这样一想,心情果然轻松不少。他发现原来宗教是可以寄托哀思的,因为这地方距离另一个世界更近些。
走出寺门,看见一群美国军官正向寺庙走过来,他俩赶紧让在路边立正敬礼。父亲认出来,领头的瘦高个正是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紧随其后的都是记者和随从参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也有黑发黄肤的亚洲人,他们或拎着照相机,或举着本子和钢笔,好像一群小鸡仔围在老母鸡身边唧唧喳喳吵个不停。将军显然心情跟天气一样晴好,他看见两个立正敬礼的中国士兵不仅认真地还了礼,还亲切地同他们握手。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将军,您好!”
将军笑了,说道:“年轻人,你们好!请告诉我,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父亲说出了“甲壳虫”分队的番号,史迪威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对记者们说:“他们就是我从蓝姆伽训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