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出了“甲壳虫”分队的番号,史迪威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对记者们说:“他们就是我从蓝姆伽训练出来的中国士兵,他们深入敌后捕捉到了最有情报价值的俘虏,然后化装成日军捣毁了敌人司令部,给予敌人心脏致命一击。这样的士兵将不可战胜,他们将把敌人赶出缅甸!”
一个助手模样的中校军官在一旁插言说:“将军,没有您的运筹帷幄和战略计划,空降密支那的伟大胜利是不可想象的,收复缅甸也是难以完成的。”
另一个上校副官对记者宣布说:“史迪威将军现在是美国总统批准授予的四星上将,印缅盟军最高司令官。”
史迪威矜持地点点头,对记者们说:“请看看我的中国士兵吧,他们身穿跟美军同样的军装,使用美国制造的武器,开着美国制造的吉普车,经过美国教官的作战训练,如果中国境内都是这样的军队在作战,那么日本军队再增加三倍也没有用。”
一个中国记者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您将武装、训练和指挥所有的中国军队对日本人作战吗?”
史迪威没有理睬那个记者,他对父亲说:“谢谢你们,我的士兵,你们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收复缅甸的战略计划一定能够实现。”
父亲记起那天晚上同老庾父亲的谈话,不知道为什么,对原本十分敬重的史迪威总司令多出了一份复杂的感情。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甲壳虫”小分队打得还剩下几个人。难道都是将军指挥的功劳?中国自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古训,当密支那陷入苦战,表哥主力营几乎打得精光的时候将军您在哪里呢?您正在重庆跟蒋委员长讨价还价!父亲用英语回答说:“中国士兵为拯救自己的国家而战,将军。”
将军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响应,觉得有些失望,就即兴把胸前一枚勋章取下来别在父亲胸前。他说:“只有最英勇的士兵才配佩戴这枚勋章。”
记者们拥上来,镁光灯不停闪耀,父亲觉得自己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他甚至对这个木偶一样的自己都感到厌恶。一个女记者问他:“听说你们的战友都阵亡了,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用湖北方言低低地骂了一句:“婊子养的!咋不把你这个杂种扔给日本人!”
说完拉着闷墩扬长而去。
第二十二章 复仇的地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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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漫长而血腥的缅甸雨季终于走到尽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万物都在展示一年的辛劳与收获:鸟儿忙着哺育雏鸟,树枝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庄稼向主人回馈他们付出的汗水与劳作。这个收获的季节在中国称作秋天,缅甸则称“旱季”,表明连天的雨水不再泛滥。江河湖泊各归其道,道路也不再泥泞难行。对战争双方而言,旱季就是老天爷为胜利者开放的绿灯。由于缅北战场中美盟军取得决定性胜利,而国内远征军也分别攻占松山和腾冲,所以大势已去的日本人再也指望不上坏天气当他们的帮凶了。
然而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却是,眼看国门越来越近,中美盟军却停下乘胜追击的脚步在缅北待命。这种反常举动连一向不大关心时事的父亲也觉察到了,因为从印度开出来的中国军队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滔滔洪水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了,把密支那小城变成一座喧嚣沸腾的大兵营。
这天父亲奉命到仓库领取后勤装备。按照惯例,战场损耗的装备理应得到完全补充,比如军衣碎成布条,鞋跑丢了,枪打坏了,钢盔和背囊不见了,所以每个经过大战的士兵都要重新武装起来。但是这回一向慷慨的美国人忽然变得很抠门。一个美国军官仔细审查了领取装备的物资清单后,大笔一挥就把其中许多项目砍去,比如两双鞋变成一双,两套军装变成一套,夏季军服取消,军便服取消,连衬衣、袜子、头帐也成为多余的东西。父亲十分不解,他当面质问美国人:“雷多公路不是已经通到密支那了吗?为什么后勤供应反倒紧张起来了?”
雷多公路就是后来那条被命名为“史迪威公路”的印缅公路,美国人十分不屑地回答:“你们中国人太浪费啦,美国纳税人的钱,怎么能让你们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呢?”
父亲觉得受到侮辱,抗议道:“这里是战场,那么多人牺牲了生命,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作‘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美国人并不生气,耸耸肩膀道:“这里本来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事情,你们是在为自己而不是为美国打仗,小子你懂吗?“父亲被激怒了,他要跟美国人论理,却被闷墩和战友拉开了。闷墩劝他道:“这里是美国人的地盘,你跟他闹没用。东西是老美的,他爱给多少、怎么给,那是他的权力,莫非你去抢不成?”
两个新加入分队的成都籍学生兵小程和老丁也说:“端人的碗。看人的脸,谁叫咱们中国人穷?人穷志短嘛。”
原本开去两辆吉普车,结果连一辆车也没有装满,几个人都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开出后勤基地,他们看见一队军车满载美国士兵开进飞机场,机场里泊着几架涂成黄绿色的大型运输机,还有更多的美国军人正在排队登机。老丁悄悄说:“我听说,美国人都要撤走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大家彼此望望,都感到纳闷不解。闷墩也说:“我寻思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本来打下密支那应该乘胜追击,一直打到仰光去,哪有打了胜仗躺下来睡大觉的道理?”
父亲没有说话,他想起老庾父亲说过的那些有关美国人居心不良的事,心中好像打翻一盆糨糊,感到纠结得慌。
汽车驶回城里,街道两旁已经有了稀稀拉拉的行人,还有一些当地百姓赶着牛车和牲口返回家乡。仗打完了,老百姓就像候鸟一样飞回来清理废墟、重建家园,这座死去的缅甸城市正在恢复生机和活力。
时值中午,大家纷纷嚷饿了,汽车就在路边一家新开张的华侨餐馆停下来。大家看见店招上不仅有饺子和面条,还有地道东北风味的猪肉炖酸菜粉条,不觉喜出望外。老板娘有三十几岁年纪,背上背个牙牙学语的男婴,说一口东北话张罗客人,还有两个十来岁的中国小姑娘做招待,看上去真是一家勤劳能干的中国华侨。不多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桌来,湖北人的习俗是过大年吃饺子,父亲已有好多年没有闻过饺子味道,母亲的饺子早已是梦中佳肴,这一口饺子就把他那块思乡病触动了,眼泪禁不住哗啦啦淌下来。
饭馆后面是座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有个穿缅甸服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看报纸,看见父亲过来就赶快拿报纸遮住脸。父亲心想这大约就是老板了。他本来已经走过男人身边,但是有个直觉却像手指头在他心上捅了一下,父亲猛一回头,正好与那双躲在报纸后面窥视的眼睛撞上了。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个穿缅甸服装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战场上逃跑一枪没有打中的俘虏金翻译官!
金翻译官眼见躲不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来说:“长官。我没有干过坏事,就是捡条活命,混碗饭吃啊。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千万别把我带走。”
父亲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坐下来说:“你起来,我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要逃跑?”
金翻译官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说:“长官,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您个个荷枪实弹、如狼似虎,我夹在中间不被打成蜂窝也会挤成肉饼。再说了,我已经兑现保证把你们带到日本人司令部门口,要是我不赶快逃走被日本人抓住了,还不得活活剥了皮喂狼狗?我里外不是人啊。”
父亲叹口气,说:“你怎么又开起饭馆来啦?”
金翻译官觉得这个大兵同胞并不凶恶,也没有要把他绑到宪兵司令部去的意思,就讨好地说:“长官哪,您知道替日本人做事也是迫不得已的,东三省沦陷十几年,我一个大学毕业生能做什么?日本人叫你干什么你敢不服从?所以当了这个吃里爬外的翻译官。从东北到华北,再到东南亚缅甸,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当汉奸罪该万死设有好下场,所以我就让内人领着孩子在密支那悄悄开了一家餐馆,一旦有事免得全家饿死啊。”
父亲默默听着,内心很不是滋味,尽管他极其鄙视眼前这个没有骨气的胖家伙,但是这家伙讲的话句句都是实情。金翻译官眼见得父亲面色严峻久不说话,有些慌了神,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来说:“长官我该死,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真的没有多少钱,贵军宪兵司令部的告示我都看过了,要那些替日本人做事的人都去自首报到,我真的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我听说贵军长官已经下令,凡是去过中国战场的日本俘虏都拉出去枪毙,我这个从东北过来的人还不得给枪毙三五次?可是我小孩子还不满一岁,全家人该怎么办啊?”
父亲心中一片风雨,他庆幸自己当时那一枪没有击中这个男人,他知道这个前日军少佐翻译官进了宪兵队肯定凶多吉少,或许根本不用审判就毙了。但是他宁愿相信从前那个汉奸帮凶金翻译官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这个身穿缅甸服装的华侨男人已经是与妻子相依为命的丈夫和三个子女的父亲,支撑这个数口之家的顶梁柱,于是他再次向自己的内心屈服了。他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你好好做生意吧,看看你的儿女,别让他们对父亲失望。”
重新回到饭馆,那些人嚷嚷,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掉进茅厕里了。父亲没有吱声,闷着头吃完饺子就赶快上车回去了。女主人并不知情,领着女儿向他们招手说:“欢迎长官们再来啊。”
回到营地,闷墩悄悄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把认出金翻译官的过程讲了一遍。闷墩惊讶之余点点头说:“也是的,活着做人难啊。”
又过了几天,当他们再次路过那家华侨餐馆时,却惊讶地看见房门紧闭。一打听,原来那家东北人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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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九四四年年底圣诞节的来临,迟到的开拔命令终于下达,父亲离开盘亘将近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