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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九四四年年底圣诞节的来临,迟到的开拔命令终于下达,父亲离开盘亘将近半年的密支那城,沿着伊洛瓦底江朝中缅边境的八莫、南坎迸发。他看见一路上浩浩荡荡向南推进的队伍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而那些从印度出发时一道并肩作战的美国人仿佛半途消失不见踪影,有小道消息说美国军队已经撤回印度,并将很快转向太平洋方向作战。
更加令人纳闷的是,他们这支原本隶属于印缅战区总部情报部的“甲壳虫”分队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上级一直没有派来新队长,让这些身怀绝技的特种兵白白待在营地生了锈。后来总部似乎想起他们,派来一个叫詹姆斯的少尉参谋临时担任队长,可是新队长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来宣布自己的任命,半个多月后他又来宣布卸任,说是总部决定把“甲壳虫”分队划归中方联勤部指挥,然后就把自己的行李扔上汽车开走了。
南下命令下达前,营地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除了司机外还有一名军装笔挺的中国军官,他一下车就大叫大嚷全体集合。等到父亲和闷墩们懒洋洋地走出帐篷来这才大吃一惊,原来眼前的军官竟然是老庾。
老庾领章上的两颗银星表明他已经是中尉军官了,他板起面孔,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通话,大意是联勤部长官派他来做队长,今后“甲壳虫”小分队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护送武器弹药和粮食,保障前线作战等等。训完话后他什么人也不看,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闷墩郁闷地说:“都是一起从国内来印度的,这个老三总共只参加过一次战斗,还朝自己腿上开枪,可是他却当上中尉军官,还对咱们指手画脚。这叫什么事啊?”
父亲说:“谁叫他有个国防部当官的父亲啊,这才叫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呢。不过咱们也犯不着跟老三作对,只要他做事不太过分,还记着一点兄弟情义,咱们也就跟他维持平常关系。”
第二天早上老三又来了,这回跟他来的还有一辆卡车和两名勤务兵,他把驻地四周看了又看,命令队员把空地平整出来,然后再搭建起一排军用帐篷。父亲心生疑窦,小分队难道还要扩大么?搭那么多帐篷干什么?不过他不想多问,只是把问号埋在心里。
晚饭时来了一个勤务兵把父亲叫出去,原来是老庾坐在吉普车上等他。父亲觉得怪别扭的,就勉强喊了一声“报告”,老庾也不客气,指指副座让他上车,然后自己开着车进城去了。
一路上两人无话,只听见耳边风响。来到一家饭馆跟前停了车,老板是个华侨,赶快迎出来把他们让迸里间。看来老庾跟这家人挺熟悉,饭菜和酒壶很快端上桌来,他吩咐几句老板就关上门出去了。老庾斟满酒说:“老邓,咱们不是外人,这杯酒干了吧。”
说完一饮而尽,父亲也干了酒,且等他往下说。老庾又斟满酒说:“我知道你志不在当官,你是纱厂大老板的少爷,打完仗回家念书,你还愁什么呢?我就不同了,念书没兴趣,经商没本钱,除了当兵还能干什么呢?可是当兵总不能跟你一样清高,在军队里卖命送死的都是兵,得好处的都是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不懂啊?所以我除了当官走仕途往上爬,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他一仰脖子吞下那杯酒,表情也变得有些凶巴巴的,好像面前坐着的是官场对手。父亲有些鄙视地看着老三,他想起那些一道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战友和兄弟:老大胡君、老四虎头、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江老林、河南籍赵同学等等,如今他们已经埋骨青山,他们为的什么呢?老庾这番利己主义的处世宣言对得起他们吗?老庾似乎看出父亲的心思,冷笑着说:“你可能觉得我庸俗卑鄙,自私自利,不高尚、不道德,不过我不在乎。告诉你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真正的醒世恒言。什么抗战救国,什么共赴国难,这个国家是谁的,谁说了算?还不是那帮占据高位的大人物。他们把持权力,谁权大谁就捞得多,你如果不捞、不占,岂不白白让他们占了便宜吗?”
父亲冷冷地说:“看来老同学进步不小,你打算怎样‘捞’呢?”
老庾不理会他的讥讽,胸有成竹地说:“告诉你,日本人快完啦,美军已经开始进攻日本本土,日军已成强弩之末,而怒江方向我远征军已经抵达国门畹町,与驻印军队会师在即。你想想看,一旦日本人完蛋,摆在我们面前的该是怎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呀!收复被日本人占领的华北、华中、华南和东北,接管几百座城市,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这种接管靠什么?当然是枪杆子!所以我手中必须要有队伍,谁的枪杆子多,将来权力就大。这个世界总是靠实力说话的。”
父亲很惊讶,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个老同学已经很有一种官场政客的城府了。他说:“谁教给你这些东西的,你父亲吗?”
老庾咧开嘴笑笑,不置可否。父亲又说:“美国人呢?比如史迪威将军,他能容忍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吗?”
老庾放下酒杯,夹起一块糖醋猪排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他轻蔑地说:“中国不是印度,不需要外国人来做太上皇,中国人的事情还得按照咱们中国人的方式来办。史迪威大叔已经没戏啦,他想爬在蒋委员长头上指手画脚,结果被总统召回国去坐冷板凳,接替他的是个名叫魏德迈的陆军中将。美国人知道缅甸已经没有他们什么事了,所以很干脆地撤走了事,所谓‘印缅战区总部’实际上只是个空架子。天赐良机啊!”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美国盟军忽然变得消极怠工是有原因的,史迪威没能如愿以偿做成太上皇,所以不肯白白为他人作嫁衣。但是他还是不大明白老庾所指的“天赐良机”是什么,就沉默下来只管慢慢吃菜。老庾苦口婆心地劝他说:“老同学,跟我一起干吧,只要你点头,我立马给你弄张军官委任状来。咱们把那些美国人扔下没人管的闲散队伍统统收编起来,我当大队长,你当副大队长,妈的,不信就闯不出个江山来!想当初‘东北王’张作霖起家的时候不也就几十号人、几十条破枪吗?咱们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驻印军人,是美式装备的国军精锐,不信连这些破土匪也玩不过!”
父亲看着老同学志得意满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看来真是将门出虎子,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师长的儿子当军长,将军的儿子当元帅,此言不谬啊。可是他又觉得悲哀,从前那个不乏青春理想、一腔热血的青年学子已经无影无踪,好比一匹白布掉进染缸里,转眼间就面目全非了,如今他面前只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候补将军和政客。老庾见他不说话,知道说不动父亲,便又斟了两杯酒,然后绵里藏针地警告说:“老邓,既然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咱们只好各奔前程。但是有些丑话得说在前面,既然我是长官。有的地方如果照顾不周,还请老同学多多担待,不要拆兄弟的台。”
父亲很干脆地一饮而尽说:“你放心,咱们好歹同学一场,等打完仗我就要回家念书,祝你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这次谈话过后不多久,老庾带回来一个姓马的副队长,看上去像个老兵痞,跑前跑后对他巴结得跟爹似的,大家都叫他“马面鬼”。老庾果然开始进行大刀阔斧地整编,把原来属于总部和后勤部的一些零散闲杂人员和十几辆汽车统统收编起来,这样小分队很快就膨胀到一二百人。老庾又往上面跑了几回,要回来一纸委任状,任命自己为少校联勤大队长,下辖三个中队。老庾又任命了几个亲信做中队长,于是从前威震四方的“甲壳虫”特种兵分队不复存在,而新成立的印缅联勤大队天天出操训练,看上去像模像样,很有气势。
随着南下命令的下达,联勤大队推进到距离国门畹町仅有几十公里的八莫。父亲沿途看到,这座刚刚收复的缅甸城市到处都有被击毁的日本坦克和工事,路边敌人遗弃的汽车、大炮和不及掩埋的尸体比比皆是,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战。果然,父亲很快便打听到,日本人在八莫集中四个番号的师团与中国驻印军队进行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决战,虽然战役以敌人被击溃告终,但是我军伤亡也十分惨重。他还打听到新三十八师正是担任主攻的队伍,不禁替表哥士安担起心来,然而无论怎样打听,却没人知道主力营的消息。有一天偶遇一位路过的新三十八师参谋,那人告诉他,主力营正在追击残敌途中,具体动向不详。
父亲叹口气,望着天边一轮有气无力的残阳,只在心中默默替士安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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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勤大队属于后勤非战斗部队,主要职责就是协助打扫战场,收缴散落的武器弹药,收容散兵伤兵,向前线运输物资,维持城镇秩序等等。偶尔也参加围剿残敌、镇压敌对分子的战斗,队员们戏称给前线部队“擦屁股”。特种兵一下子变成后勤兵,好像身怀绝技的侠士成了给孩子换尿布的保姆,叫人一下子难以适应。好在当保姆并没有什么硬性任务,虽说日子懒散叫人提不起劲,但是随着前线捷报频传和中国驻印军队节节推进,眼见得胜利日子一天天不远了。
一九四五年元旦刚过,前方就传来与国内开出来的中国远征军会师国门的消息,还说两支先头部队相遇闹了一点误会,打了半夜,差点把国内那队草鞋兵变成一堆肉酱。会师毕竟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标志印缅战场取得决定性胜利,彻底完成打通国际大通道的战略任务。神通广大的老庾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箱中国白酒给大家会餐,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先是和闷墩抱头痛哭,后来又吐得稀里哗啦不省人事。他们这些后方学子弃学从军,不远万里飞赴印度,牺牲那么多战友和兄弟,不就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么?可是当这个辉煌时刻就在眼前之时,怎么一切都变了味道呢?
很快上面有了正式消息,中国驻印军队与远征军要在边境小镇“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