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子里的家法,最少的二十鞭,最多的三百鞭。凡是打三百鞭的,都是生了反骨,想逃出堂子升天的;这三百鞭下来,那可别指望活了。死了的,丢出去,喂狗喂狼,沉塘沉河,落得个尸骨无存,投胎都找不到地方。
我虽然没有挨过鞭子,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我是深深体会那种滋味的,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是每个婊子刺在心上、刻在骨上的教训,就如小时侯留给我的饥与冷,至死不忘。
我想了想,对局长大人说:“四子同堂,俱呈吉祥;它不称王,只拜丞相。”
我这一回答,引得在场众人一阵大笑,又拍手,又叫好,免去了所有人的尴尬。因为谁都知道,四大吉祥之物为何。我这一解,乐得众人对我刮目相看。
局长大人笑道:“百难不倒,合欢连台,打今儿起,送你一个名儿,就叫小百合吧。”
主事相帮子前来,一一记下,去回了小本家,我的名儿,便上了号牌儿。
我象小桃红一样,终于博得了一个名号,这真的要向局长大人磕头谢恩了。
另一张桌上,我看见小桃红,朝我甩眼、别嘴,脸上一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样子。我才懒得看她的嘴脸,度她的心思,酒照样吃着,谜照样猜着。
吃过花酒,天已黄昏,堂子里为了讨好局长大人,便早早地上了灯,还免费送上了一桌茶点。
这样的好事,局长大人自然乐得消受。吃过茶点,夜幕降临,拳也猜乏了,谜也猜厌了,局长大人醉眼朦胧,步履蹒跚,快成了半个神仙。
上山不忘打鸟,下河不忘捉鱼,这个精码子,心里可清楚得很,东倒西歪来到我的房间,秋风扫落叶似的扒光了我的衣服,把我甩在床上。
我闭上眼睛,又开始了我的噩梦。
我象一个白色的亡灵,入了鬼门关,走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了人世间的一切,穿过六道,来到阴殿。
阴殿上,牛头马面,铁索哗哗;判官执事,蓝面森森;高高在上的阎罗大帝,二话不说,大笔一挥,就定了我三条罪行。
刀山上,密密麻麻的刀子倒立着,忽闪着青青的寒光。刀丛中,粘着数不清的烂肉碎骨,弥漫着阴冷的腥臭。我象一片落叶,落在了刀丛中,肉烂了,刺进了骨,骨碎了,刺进了髓……灵魂,那无处可躲的灵魂,出了窍,象一缕轻烟似的飘入无尽的黑洞。
骨肉分离,是我罪孽的开始,烟雾腾腾的油锅,是我罪孽的延续,一段骨,一片肉,纷纷落入那炙烈的油锅,肉化了,骨焦了,所有的一切,不再有痛苦的记忆。
牛头与马面,大嘴一张,熊熊烈火,无边无际,只剩下的几段焦骨,还被他们抛入火海,一股青烟,灰飞烟灭,我的一切,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个没有寄托的灵魂,飘飘荡荡,找不到一个可以依托的空间。
我醒来,只感觉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原来,我的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牙印与抓痕,全都被这个老色鬼弄破了。
疼痛之中,我又有几分好笑,这个局长大人的睡相,实在不敢恭维,真象一头畜生,跟他白日里在堂子里的人模狗样,真是天壤之别。他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丝不挂,睡着了还睁着眼,嘴边流断断续续地流着口水,时不时咂吧着嘴,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好像汤锅上被刨光了毛的猪。
不管怎样,我明白,在这个房间里,我是婊子,他是王八,只要他一跨出这个堂子,我仍然是婊子,他却成了人—是局长大人了。
到了黎明,局长大人得了报,不知是因为什么公事,二话不说,抱起衣服,边走边穿,急匆匆地走了。
如此看来,我们这位局长大人还真算是尽忠职守了。白天忙,晚上忙,太辛苦他了,抽空出来消遣一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正文 手记30 祸兮福兮
苦尽甘来,我终于成了堂子里的红倌人。
来堂子的嫖客,都想点我的号。我虽然没有千只手去伺候他们,没有千个身子去满足他们,但我用一千个心思去讨好他们,用一千个花样去快活他们。
婊子的一生,吃的是露水饭,红的就是短短几年,就得见金收金,见银收银,挣得一个小家当;不然,几年一过,只剩下枯发冷血,朽皮浊泪,连狗都不闻,狼都不叼了。
这时候,小桃红却装起病来,说是撞了邪祟,躺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一会儿跳……
堂子里的姐妹,十个有九个都知道小桃红玩的把戏,但谁也不说穿,更不愿多管闲事,搞不好会变成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弄得个自取其辱,身败名裂。
小桃红是堂子里的摇钱树,一下子病倒了,可吓坏了大本家,更忙坏了小本家,赶紧去请了道士做法场。
道士来了,徒子徒孙一大帮,装模作样,手拿法宝,各执其事。
那道士,白发白眉白胡须,白衣白帽白宫履,一柄佛尘如雪,看上去自然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然而,他虽不食人间烟火,但他却需要人间银子。
那道士一进门,立在大堂之上,一扬佛尘,双目一睁,朝四周扫了一眼,大声道:“此乃地邪赶走了天神,占了香位。不过,又老道在此,一切包在老道身上,保证符到邪除。”然后,老道摆了香案,设了灵坛,口中叽里咕噜念念有词,行起道法来。
念完之后,那老道撒了豆子,左手操起桃木剑,右手操起招魂铃,喝了一口酒喷上去,然后,舞着桃木剑,摇着追魂铃,绕大厅走了一圈;后面紧跟着两个小道士,一人手里拿着神符,一人手里端着神水,走一路洒一路,走一路贴一路。
一圈走完,那老道走出厅子,已有两个小道士提了公鸡,来到小桃红的门前,那老道令小道士杀了鸡,将血点在门上,大喝一声:“天灵灵,地灵灵,太虚撒豆已成兵。妖孽那里逃?茅山老祖在此,快现原形来。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法场做完,相帮子便领了大小道士去吃茶,回来请了老道士去大本家那儿,为她讲道说法。
到了下午,小桃红那边传出话来,说是病轻了些;老道称邪祟已除,需马上迎回天神,占了本位,于是又摆了香案,设了灵坛,上了供品,请各位正神归位。
凡事都得留有余地,不可做得太绝;堂子里,谁不知道小本家的厉害?小桃红的那点小伎俩,小本家也许知道,但无凭无据,也不好揭小桃红的底,只好装模做样的走一回过场,长一回她的脸面;但如果敢得寸进尺,乱了章法,那可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见好就收,过了两天,小桃红的病终于好了,便出屋来接客。小桃红不愧是小桃红,装个病猫像个病猫,脸上一下子少了红润,走起路来弱不经风,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完全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小本家见小桃红的病好了,令人放了鞭炮,摆了花酒,为小桃红冲喜。许多嫖客前来道贺,送上了大小喜钱,乐得小桃红眉飞色舞,给众嫖客一一道谢,眼里是千般柔情;嘴里是万般蜜意;小本家添了些黄,进了些白,更是乐得眉开眼笑,赏了堂子一干人等。
和氏献璧,焉知非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桃红这一装病,虽然受了些苦,却正好应验了这句老话。
我心里清楚得很,小桃红是想和我抢占风头,把我甩在她的马后,从此看她的眼色与脸色;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岂能让她比下去,踩在脚下,矮人一等,永无出头之日?
几天之后,我费尽心思,巧夺天工,制了一则游戏,去献给小本家。这个游戏,有趣而又简单,通俗而不失优雅,凡是来堂子的嫖客,都可以一学就会,一玩就上瘾,就好像抽鸦片、吸大烟一样,想忘也忘不了。
每天早上,由小本家当众抽出幸运的四位嫖客,这些人可免去茶水,代表四季发财;游戏开始,由小本家起头,可四字成语,五言律诗,此为雅赏;如是四字白话,五言俚语,则为俗赏。续接的嫖客以此为准,前句的字尾即为后句的字头,谁先首尾相接,即窜玉环,代表了一枝独秀,独占鳌头,可免去花酒。
这则游戏,小本家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玉玲珑》。小本家出起句,无论是俗是雅,无非都是些吉祥话罢了;续句的嫖客呢,自然也是讨好卖乖的极力奉承。
这样一来,来堂子的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堂子里的生意更加兴旺发达了。来堂子里的嫖客,青菜换白菜,乌龟换红蟹,最喜欢常改着胃口,有着新的享受。
见我如此,小桃红也不甘示弱,不久,也自制了一支曲儿,取名《长慕仙》,想以此来东风压倒西风,后浪卷走前浪。
明月几时,唤花摇烛影?风吹茜窗,正是小卿双生。把酒问情,半添笑,百回眉,千转红罗巾。秦楼楚馆,绿珠红燕,书不尽三世三生。
自古论,骂你不痴,恨你不怜,怎知蝴蝶并头,鸳鸯交颈?轻挽流苏,巧解连环,春宵一刻值万金。檀板一下,琵琶三声,揽尽天下风流,试问来,谁敢于俺云娘争?
这首曲儿,又为小桃红争下了不小的面子,许多嫖客又去捧了她的场,东一个彩,西一个赏,堂子里的大半个江山,似乎又落在了她的手上。
反其道而行之,到了这里,我索性偃旗息鼓,不再与小桃红争来斗去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做婊子的,还是得知道其中道理,悟透个中滋味,才能步步为营,稳操胜卷。
转眼之间,便到了清明时节。
小本家要到青云庙去上香还愿,叫了我和小桃红去服伺她。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平日里,两个人在堂子里都是明枪暗箭,这下倒好,两个人同上同下,同进同出,那还不拿眼瞪着,拿话刺着,拿手扯着,拿脚绊着……
我做好了准备,既然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那就要看谁照得更远了。
早上,三顶小轿,一干人等,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朝青云庙而去。
这时节,雨是年年都少不了的。一夜春风,杏花也开得鲜,只可惜,看不到杏花村,品不到杏花酒,更听不到牧童的短笛,路上行人,又哪里能找到一个断魂的?所到处,一堆荒坟,几抹衰草,谁又见了几个孝顺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