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
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
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
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
“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
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
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
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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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
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
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麽?”武松道:“并不
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
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乾黄仓米饭来与
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着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
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 ‘盆吊’。”武松道:
“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
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 ‘土
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麽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
其馀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
“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麽话说?”那人答
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
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
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
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
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
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镟酒,一
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
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
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
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
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
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
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
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麽意思?……随他
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
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
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
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
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
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
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
开房门来,里面乾乾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
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
好生齐整!”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
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
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
如何?……”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
“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到第三日,
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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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炎
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
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
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
前後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
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
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
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
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
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
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
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
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
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闷葫芦教
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
甚麽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
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
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武松道:
“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麽?”那人道:“正是。”武松道:
“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
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
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
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
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
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
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
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
“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
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
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
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
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
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
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
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
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
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
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
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
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
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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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三
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
“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
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
“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
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
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
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
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
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
不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