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
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
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
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
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
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
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
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
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
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
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
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
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
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
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
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
弟,然後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
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
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
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
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
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
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
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
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
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
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
以实告。”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
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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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
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
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
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麽?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
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
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
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後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
再理会。空自去 ‘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
“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麽今日明
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後转出老管营来
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
一般。且请到後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
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
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
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
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
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
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
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
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
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
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
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
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
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
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
後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
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
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着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
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
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
“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
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
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
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
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
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字
形左“角丝”右“并”】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
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
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後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
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
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
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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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
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 ‘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
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
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
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
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
醉後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
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
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时,
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
地饮将去。”武松道:“恁麽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
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
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
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後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
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
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淆馔,将酒来筛。
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
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
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
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
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
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
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
过去便了。”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
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
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
也吃过十来处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
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
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
我自去寻他。”施恩道: